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临走之前的那一夜,他这样说。或者是反过来的?最后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她不记得了。同样两句话,同样几个字,调一调顺序,其中的意味就不同了。
终于,王俊打电话找她去,给她看卷宗上那一串名字,指出其中的一个,对她说:“就在里面。”
“那个人?”她难以置信,接过去细看,那个名字后面跟着四个字——潜逃出境。
仅仅四个字,她看了很久,然后问:“逃去哪儿了?”
“洪都拉斯?”王俊也是瞎猜,“总之是南美的什么地方,再转道去欧美,但应该不会是墨西哥。”
“那现在怎么办?”林薇又问。
“这是你跟陈效之间的事,”王俊把那份复印件收回去,“我的建议是,算了,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没有翻身的余地。”
林薇却光起火来,对王俊道:“你去跟陈效说,他答应过我,他欠我的。”
“这种话,”王俊冷笑,“还是你自己跟他去说吧。我很早就这样劝过他别插手,尽管现在证明他是对的,要是没你这一出,我们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可他做事的方式……,就跟有今天没明天似的,至于吗?到目前为止,他还算走运,但没人能一直走运下去。你没事儿的时候也劝劝他,别跟一边儿煽风点火,你说的话,他大概还能听两句。”
王俊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像是在揶揄她。但林薇还是有些意外,他居然会对她说这些,好像她反倒是陈效的心腹,可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跟陈效联系,更不知道他去香港是要干嘛。王俊也没细说,只说是跟华善堂上海公司有关的,最后的详情竟是从不相干的人那里听来的。
那时,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圣诞节。这种节,林薇本来是不过的,但暑假出去实习了两个月,也算是混进一个外企的圈子,到了这种时候便有人来约她聚会。
打电话给她的是她的师傅罗杰,说:“周末部门有活动,安想你了,让叫上你一起去。”
林薇不在状态,但还是去了。那一个月,她过得离群索居,必须要沾沾人气。聚会办在新天地一间酒吧,她到的不早不晚,只想占一个角落的位子一个人喝酒,结果却是不巧,刚到门口就看到两张熟面孔,不是别人,正是毛老师和安。
那个学期,毛老师已经不给他们上课了,似乎是出国做了几个月的访问学者,有段时间没见,又是在这样的场合,看起来倒有些陌生了。
“安,毛老师。”林薇先跟他们打招呼。
“林薇,”毛老师也叫了她一声,好像才看见她。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安在旁边插嘴,“这里不是学校,叫名字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林薇实话实说。
“他?”安笑起来,直接回答,“他叫毛云晨,我从前留校做老师的时候也给他上过课,你看他几时叫过我老师?”
毛老师似乎哑然失笑,站在一边挠头,林薇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忽然就悟出其中奥妙,为什么这帮人这么想的到她,专门请她一个实习生出来参加部门聚会。她不想驳了安的面子,打算坐下来喝一杯酒就走。
毛老师就坐在她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讲话,她却无心聊天,听到隔着几个位子的一个人在说华善堂,就竖起耳朵来听。
“合资变独资这种事情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说,“华善堂跟申光医药合资十几年了,外方要买,中方不一定肯卖啊。”
“可现在时机不一样,”另一个人回答,“华善堂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申光说不定会想,趁有人要,赶紧把股份卖了,毕竟现金为王。”
……
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林薇又想起陈效的话,突然明白他此行香港的目的,他是去说服董事会拨款把中方股份买下来,而且风声已经放出去,业内都已经知道了。
她跟着他差不多一年,其中的事情也了解一些,他与何齐争遗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中方代表姚成建的支持才赢了官司,而时至今日,姚成建被捕失势,他便要请中方出局,真是一出连着一出啊。
她在心中慨叹,不知该褒还是贬。以外婆多年的家教,这种事情断断不是君子所为,她应该蹙眉,摇头,然后果断离他远一点。但她毕竟还是林燕青的女儿,身体里那总有一部分在赞叹——陈效这个人,想得出,也做得到。
“林薇,”毛老师又在旁边叫她,问她,“你说是不是?”
“啊?”她没在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35.第八章 (1)
如同走的时候一样,陈效回来的也很突然。
他到上海的那一天,林薇还在X大上课,下了课,教室门外有人叫她,说:“林薇,林薇,你叔叔在楼下等你。”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他,一路跑下去。陈效就站在教学楼外面,初春,天气还很冷,他只穿衬衫和薄毛衣,嘴里呵出白汽,似乎心情很好。林薇远远看到她,突然觉得自己等他都等老了,他却一点都没有变,像道林格雷的画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们上课没有固定的教室,每节课都在换地方。
“要找总能找到的。”他回答。
他开车带她出去吃午饭,学校里很冷,到了饭店,空调打得很暖,就像一下子换了一个季节,林薇觉得浑身都舒展开来,很普通的一顿饭,几乎吃出幸福的感觉,陈效却不大动筷子,只看着她狼吞虎咽。
“怎么跟三天没吃饭似的?”他笑她。
林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在挨饿,很久没有过了。
吃到一半,她停下来问:“那些人答应了?”
纯属明知故问,华善堂回购中资股份的消息新闻里都已经放过了,市面上很多争论,有人说是高招,也有人说是一步臭棋,但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一遍。
陈效点头。
“可你说他们恨你入骨,使了什么花招,快说来听听,我也好学一学。”她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脚。
“三年计划、五年计划拿出来,我会替他们挣更多的钱。”他回答。
“就这样?”空头支票?她不信,他一定还有什么杀手锏。
“还有就是,我自己也压了重注。”他还是笑,掐灭烟蒂。
“多少?”林薇问。
“全部。”他答,靠在椅背上仿佛怡然自得。
林薇怔住,很久才问:“也就是说,要是失败,就一无所有?”
“可以这么说。”他举重若轻。
他总是这样,有今天没明天似的,她又想起王俊说的话,
“你不觉得自己太极端了?”她又问。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不承认有中间状态。”他回答。
她看着他摇头,二十年的人生,她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这人是个赌徒,可心里却全然是另一种状态,难以形容的,就好像是一种浑身一激灵的兴奋,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与之比拟。
陈效也在看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生怕他会当场揭穿,说:得了吧,林薇,你也是这样的人。
但现实里,他只是问:“你明年是不是就毕业了?打算做什么?”
“我在一家美资公司实习过,要是有机会留下来,就在那里做几年。”她这样回答,很实在的计划,听起来几乎不像她自己在讲话。
他点点头,又点了一支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他们还是回和平花园,他拿了一只旅行袋出来收拾衣服。
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却憋了很久才问:“又要走?”
“今天约了一个手术,下午就得去医院。”他随口答,就好像在说要跟朋友去喝茶。
“什么手术?你哪里不舒服?”她几乎噎住。
“小手术,就跟割阑尾差不多。”他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她努力平静,不想大惊小怪,只说:“那我陪你去吧。”
他拉上旅行袋的拉链,问她:“你下午没课?”
“没有。”她撒谎。
他一定看得出她在胡说,却没有揭穿她,笑了笑说:“那就去吧。”
到了医院,林薇还是没闹明白陈效要做的是什么手术,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住院手续都已经办了,住院部大厅有护士接他,就连护工也请好了。等进了病房,护士给他量身高、体重、血压、体温,替他戴上手环,主刀医生也来了,术前的谈话、签字都是他一个人。林薇只有在门外等着的份,不禁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来这一趟。
傍晚,陈效进了手术室。他的一干资料交到林薇手上,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要做的是室上速射频消融术。她看不懂术语,只能去病房护士站找了个值班的小医生细问。那医生大约是新人,很热心的向她解释。果然,跟陈效说的一样,室上速射频消融术是很小的手术,只要局部麻醉,一般两个小时就做完了。从事导管消融的医生几乎人人能做,相当于普外科的阑尾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