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厂里正在赶一批货,几条生产线全开,所有岗位都是三班倒,周围的人没有不叫累的,林薇不是不累,只是懒得喊,此外她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倒要看看陈效究竟指望她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她在内包车间呆了几个礼拜,就出了一件事。那天,她做中班,处理一批次品的时候,发现胶囊里填充的颗粒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好像跟平常的不大一样。她向线长汇报,当时已是傍晚,线长正要回家,草草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去赶回城的班车了。林薇本想作罢,但总觉得这事可小可大,熬到晚上,又去找质检员。幸好那个质检员还算负责,细察之下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而且还不是什么小问题。
出事的药是抗生素,在前一道工序已经检出微生物超标,照理就是要销毁了。但当时时间紧,生产任务重,制剂车间几个领导凑一块儿一商量,一是怕影响生产进度,二是由此产生的十几万损失谁来承担?最后便决定把质检记录改了,再将这批次的药粉送去辐射灭菌,然后正常包装出库。却没想到辐射导致了颗粒物性状改变,又凑巧让林薇给看出来了。
抗生素的有效成分很容易受光照、温度、湿度的影响,经过这一场折腾,基本就是废品了,虽然最后没有出厂,但也足够算得上一次重大质量事故。事情经由质检科上报到厂办,再报到总公司,那个批次的胶囊被销毁,相关的几个领导也立即解职。
这件事让林薇得到一次破格提升。进入了制剂车间的核心区域,在那里工作的人,没经验的都有高学历,没学历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员工,只有她是新员工,两个多月前还在外包车间折纸盒子。这种情况免不了就有人说闲话,尤其是那些曾经跟她在外包车间共事过的人,她们当中又数范蓉传得最起劲,说的倒还是那番老生常谈——她叔给总公司一个领导开车,凭关系把她介绍进来的,多不要脸的一个人。
一时间,林薇就在厂里出了名,所有人都认识她了。但陈效,却还是没出现。她在淮安呆了三个月,已经是冬天了,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固执的不去买冬衣冬被,总以为自己明天就可以走了,但那个明天却好像永远不会到来。夜里,她冷的发抖,开始觉得自己很傻,竟然会把在药厂打工当作是一场较量,而陈效会一直看着她。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早已经被忘记了,他那样的人总有许多事要做,倘若一个人不在眼前,便会被抛到脑后去了。
这个念头让林薇愤怒不已,直接导致了她一连几天气都不顺,最后还在宿舍里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星期天,难得有一天休息,洗头洗澡洗衣服大采购,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做,宿舍里也分外的热闹。冲突起因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范蓉拿了一大堆衣服去水房洗,涂了肥皂搓完了,懒得漂洗,就把龙头开到最大,任由水冲着,自己上走廊里跟老乡聊天去了。沈兰正好也去洗衣服,见龙头开着,盆里的水早已经满了,哗哗的漫出来,旁边又没人,以为是谁忘了关,就顺手关上了。不多时,范蓉回来,见这样子就问是哪个关的?沈兰老实承认,范蓉见是个好欺负的,就不依不饶起来,非让沈兰替自己把衣服漂干净了不可。
林薇就在一旁看着,沈兰怕事,动手要洗,被她拦住了。
范蓉本来就跟林薇不对,看见她就骂:“怎么着你?连这也要管?凭着件黄马褂连升三级,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薇上去就给她一个耳光,范蓉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一句话都没有抬手就打,莫名其妙就吃了亏,又急又气,扯着嗓子喊起来,边喊边抡着两条胳膊乱打。林薇哪会怕她,一脚踢过去,正中大腿,范蓉一屁股摔到地上,哭喊声变本加厉,引得走廊上的人都来看热闹,范蓉的同乡赶来帮忙,其中一个试图从背后抓林薇的手,结果也挨了一个耳光。
闹到最后,保卫科的人也来了,总算把人拉开了,好一番批评教育。几个女人打架远够不上报警,但处分却是免不了的。沈兰吓得不敢出声,范蓉一脸委屈,哭得梨花带雨。
林薇也挂了彩,胳膊上全是指甲拉的血印子,头发也被抓掉一把,面色却很镇定,对保卫科的大叔说:“是我先动的手,跟别人没关系。”
大叔没见过像她这么不知悔改的,有些生气,答道:“那好,明天就上报人事科,你收拾收拾准备走人吧。”
保卫科的人走掉,范蓉也不敢在311呆了,卷了铺盖被褥上老乡那儿睡去了。
沈兰却迟迟不走,林薇看看她道:“今晚你睡我上铺吧,我们好好说说话,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29.第六章 (5)
夜里熄了灯,宿舍里的人都已睡熟,林薇和沈兰却还醒着。
沈兰问林薇:“林姐,你觉得制剂车间怎么样?”
“很多机器,一间间玻璃房子,没什么特别。”林薇回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调进去吗?”
“为什么?”
“爸妈在外地打工,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着的,要是奶奶去干农活儿,就只剩我和我姐在家,我们总是玩捉迷藏。”沈兰说到这里就停了。林薇预感到这不是个轻松的故事,也不催她。
但沈兰静了一会儿,又絮絮的说下去:“有一天,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一直哭到奶奶回来,我们到处去找,最后在一只樟木箱里找到了,姐姐躲在里面,锁落下来,她出不来,就闷了死。”
沈兰这番话说的很平静,林薇却能分辨出其中暗藏的悲伤,如果她说起林凛的死,一定也是这样的语气。一开始她不懂这件事和制剂车间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就明白了,
进制剂车间要换特别的工作服,全身都被严密的包裹起来,戴上口罩和帽子,□在外的双手也经过清洗消毒,而且洁净区的表面都是平整光滑的,没有裂痕,接口严密,为了避免灰尘积累,墙面与地面的交界处也是弧形,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密封罐。即便是她,刚进去的时候,第一感觉也是窒息。不仅因为口罩增加了呼吸的阻力,还包括空间布局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压力,
沈兰不肯进洁净区,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许久,林薇问沈兰:“你那时几岁?”
“四岁,姐姐六岁。”沈兰回答,胳膊从商铺垂下来,林薇伸出手,握住了。
林薇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沈兰的手放松下来,知道她是睡了,才轻手轻脚的爬起去,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还有风在野外呼啸的声音,远远近近,林薇回到床上去,平躺在那里。沈兰的这番话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突然意识到,或许所有人都经历过不幸,并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病,哪怕年纪幼小,哪怕与世无争。而此地不是X大,也不是Ash,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与富有,带着伤的人就会格外多一些吧。
这个念头让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属感一样的感觉,只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也让她有勇气检阅自己的伤口,时隔几个月,似乎已经结了痂,曾经痛彻心扉的一幕幕被别的一些东西覆盖了,记忆里只剩下何齐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些东西正自内而外的崩塌。
次日天明,林薇没有去车间上班,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去人事科了。
郑经理看她进来,笑道:“正找你呢,你就来了。”
那表情倒不像是要炒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没有心存侥幸,由着人家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敲门,让她自己进去。
林薇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推开门,看到陈效坐在里面。
他看看她,对她说:“不错,胖了。”
林薇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得太久,他真来了,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他走过来关了门,又托起她的手,撸起袖子来看了看。隔了一夜,她胳膊上的血印子已经黯淡,但还是横七竖八的,夹着几块乌青,惨不忍睹。
陈效却看得笑起来,对她道:“听说是以一敌三?打架倒是一把好手。”
林薇被他说的有些尴尬,心里又气。她评上先进的时候,他不来,升职进洁净区,他不来,发现质量事故,他还是没来,刚在宿舍跟人打了一架,他倒来了!
莫名的,她不知怎么发作,只觉得他的手指触在她的手腕上,有一点淡淡的暖意。她颤了一颤,大约是因为冷,屋子里没开空调,还开了一扇窗。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一段掐灭了的香烟,他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在等她。此时还没到中午,从上海过来至少四个半小时,他一定是很早就出发了。
会议室靠走廊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磨砂做到一个人的高度。有人经过,踮起脚往里面张了张,只是无意,也没看到什么,就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