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林凛这样,何齐就会想起几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应该是十七岁,申请了实习驾照,开始学车。陈康峪到英国来,难得有兴致陪着他在庄园里转圈,那里地处丘陵,到处都是坡路,但他开的很好,坡停坡起,游刃有余,一圈兜下来又回到车房,陈康峪对他说:“开得不错。”
他难得见到父亲的笑脸,心里十分高兴。不久之后,他就一次通过路考,英国的路考要求十分严格,近乎苛刻,一次通过在他的同学中是很少有的,有人甚至前后考了四次不过。他总喜欢回想那件事,但每次想起来又觉得自己很可悲,这把年纪了,没有别的成功可以追忆。
X大所在的那一带已经接近郊区,有几条新筑的路更是人迹罕至。有时候,何齐带着林凛去接他姐姐,到的早了,便会在那几条断头路上教林凛开车。刚开始,何齐还比较当心,总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林凛是很聪明的人,连过几次就已经很熟练了,好像天生就会似的,渐渐的何齐也放松了,常常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转圈。
有时候,林薇周末去做家教,林凛就还是跟着何齐。何齐问他要做什么,林凛就说要开车,别的都不要,就要开车。何齐拗不过他,又带他去X大那里转圈子,只是每次都不忘对他说:你当心点,千万别告诉你姐。林凛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那段时间,过去跟着何齐一起去Ash的那帮人已经很少再来找他了,他有一阵不出去玩,他们便都当他已经离开上海,反正除了他,总还找的到其他的冤大头愿意买单,只有胡凯偶尔打电话过来打声招呼,多半也是阿Sir的授意。
那一天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们在路上转圈,何齐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胡凯的号码,他接起来,对面的人却是罗晓光,上手就说:我们在哪里哪里,何齐你怎么不过来?
球场上那场冲突之后,何齐跟罗晓光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此时却又搞得好像昨天才见过面那样亲热。何齐自叹做不到这样,搞不懂罗晓光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拒绝,又觉得不大好,那一次虽然是罗晓光不对在先,但他也有过分的地方,既然人家放低姿态请他去,总应该到一到。
☆、17.第四章 (3)
罗晓光说的地方是一间会所的茶室,早市已经结束,难得的清静,只有他跟胡凯两个人。何齐到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聊天。
还没进门,何齐就听到胡凯的声音在说:“……那个人连自己死掉的老娘都能甩出来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那怎么办?何家人就这么算了?”罗晓光在一旁幽幽的问,“不能吧?”
“应该是要上诉的,”胡凯答,“不过那边跟法院的关系貌似不一般。”
“不过就是一个商人,再不一般又能怎么样?”罗晓光不以为然,他是有背景的人,自然不把那些走江湖搏出身的放在眼里。
“是,是,”胡凯连声应承,“所以,关键还就是那个证人……”
何齐不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推开门就进去了。胡凯回头看见是他,立时收了声。
罗晓光却没有半分不自然,看到跟在他身后的林凛,就问:“哟,这是谁?”
“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何齐答的含糊。
罗晓光却很热情,起身走过来朝林凛伸出右手,自我介绍:“罗晓光。”
那一阵,林凛总是跟着何齐到处混,见得也多了,倒也大方,跟罗晓光握了手,报了自己的名字。听到他姓林,罗晓光对何齐笑了笑,似有深意。
何齐却没理会,只说:“中午一起吃饭,叫上蒋瑶。”
“你倒还记得她,”罗晓光浅笑,“不用叫了,她那个人几时吃过午饭?”
何齐也无所谓,他隐约知道罗晓光为什么跟他不对。如果真是那样,蒋瑶不来似乎更好,照她的脾气,要是来了,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时间已经过午,几个人挪到会所餐厅吃饭。席间,罗晓光兴致不错,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人,说到兴起更是谈笑风生,对林凛也很是照顾,处处捧着。何齐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但看见林凛挺高兴,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当罗晓光是给自己面子。饭吃完,何齐买了单,两个人就算是重归于好了。
从会所出来,罗晓光开车走了,何齐叫住胡凯,对他道:“记着你自己是谁,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胡凯也知道自己刚才多嘴了,点点头就要走,迈出去几步却又退回来。何齐看出来他有话要讲,却又是一阵吞吞吐吐,以为他是顾忌着林凛在边上,便道:“没事,你说吧。”
“刚才其实是罗晓光先提的那个案子。”胡凯这么对他说。
何齐的第一反应以为胡凯是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再一细想又不像,这才问:“罗晓光说了些什么?”
“他说沈继刚……”胡凯开了个头。
“谁?”那一阵,何齐的心思全然不在那场官司上,对这么个陌生的中文名字自然是没多少印象的。
“就是那个证人,”胡凯解释,“罗晓光说他有亲戚在医学院,听说沈继刚出庭作证之后不久,就办了病退,再没去过学校,但熟人都知道他根本没病,是准备移民。”
何齐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还是胡凯沉不住气,又道:“你说这背后要是没什么猫腻,他跑什么?一个没什么花头的副教授,又拿什么去移民?……”
何齐也说不出是为什么,静了半晌才道:“你走吧,这件事暂时别告诉阿Sir。”
胡凯不解,又面露难色。他在华善堂药厂卖药,从金牌销售做到最年轻的区域经理,再往上全都是香港人,他要更上一层楼,就得靠阿Sir破格提拔,但是何齐?他在心里掂量一番,何齐的一句话可能比阿Sir还要管用,哪怕现在做不到,将来未必不行。想到这一层,他还是点了点头,宛如心腹。
同胡凯分手之后,何齐带着林凛回去,车开出去很长一段路,林凛还在说:“那个罗晓光可真有意思,是不是北京人讲话都这么逗?……”
何齐心里有事,没留心听他说了些什么,只嗯嗯啊啊了几声就混过去了。他又想起方才胡凯说的话来——连自己死掉的老娘都能甩出来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话说得虽然难听,但人家未必在乎,他大约只能自愧不如了。
陈康峪死后,他从美国赶过来,在雨林道别墅第一次见到陈效。直到那个时候,他还懵懵懂懂不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阿Sir倒是老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却还是轻敌了,总以为所有的法律文书都很周全,连遗嘱都有,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却是这样。
等何氏众人得到死讯,赶到上海,陈效早已经抢先一步,该拿的都拿了。华善堂上海公司是合资企业,中方国有股权代表从一开始就与陈效站在同一战线上,阿Sir的人过去,提出暂停经营,先把股权移交干净都做不到,公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稀里糊涂的继续运转。
等上了法庭,何齐这边的人总觉得事情是很简单的:陈康峪四十五岁生日过掉,就在伦敦立有遗嘱,全程有律师在场,签字,公证,一样不少。在那份遗嘱上,根本没有陈效的名字。
但在陈效这一边,却又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根据其律师王俊的陈述,陈康峪在香港再婚时,尚未与其母盛珏蓉离婚,所以两人曾有过协议,陈康峪将每年在上海所有收入的一半给予盛珏蓉,作为补偿。
这样的协议要是放在一个年入百八十万的小商人身上似乎合情合理,婚内出轨,又是重婚,拿出一笔不菲的补偿金来给原配封口,虽然难看一点,却也说得通。但放在陈康峪身上,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如果,只是说如果,确有那么一份协议,那么陈康峪一定没料到自己后来会赚多少钱,而且经过多年的积累,这笔补偿金又会增长到如何惊人的数字。
盛珏蓉已经在数年前去世,现在陈康峪也死了。两个当事人都不在世,协议原件已灭失,剩下的只有一份物证和一个人证。物证是华善堂上海公司几年的内部管理报表,上面记载了应当支付,实际却始终未曾支付给盛珏蓉的补偿金。至于人证,则是盛身前的同事,中医药大学的副教授沈继刚,据称是陈康峪与盛珏蓉订立那份协议时的唯一一个见证人。
两份证据,其中随便哪一个都不是毫无瑕疵的,但连在一起却多少有些说服力。而且华善堂的情况十分特殊,其中有国有股份,还牵涉到几种被列为保护级的中药古方,所以这场官司的判决,对地方政府来说也有利害关系。何齐这方面有一支律师团代理,先是试图质疑证据的真实性,华善堂上海公司十几年的陈年财务报表都被翻出来,没找到反驳证据,倒冒出来几笔不清不楚的招待费和应缴未缴的税款,弄到后来,香港方面只得罢手,生怕拔出萝卜带出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