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绝的样子让他突然忍不住轻笑了出来,他掐灭了烟,朝她缓缓地伸出手臂,修长的食指就要略过她的额头。她本能地往后一缩,错开他的手指,凝黑的眼睛里刚才那种强装的镇定消失了,她的眼神躲闪、充满畏惧。
他的手就在半空中停住,像被蜜蜂蛰了一下那样的刺痛,其实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略微拨开一点她额头的黑发,把她乌黑的眼睛看得更仔细一些。他敛住微笑,他很清楚,他的笑容在她眼里也是那么狰狞。
他转身回到座位上,拿起平整地摆放在桌子上牛皮纸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页纸张,“缪赛尔艺术学校的老师,他们是你的朋友?”他快速地翻着那叠纸张,从里面选出了一张,“说吧,你想保的人,都有谁。”
碧云简直不敢置信,他会这么干脆的答应,咬着下唇瞪着他,却久久没有开口。
他放下名单,修长的双手在尖狭的下额前面交叉起来,寒气逼人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视着,“女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我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名字,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你的心上人?”
碧云垂下眸子,盯着桌子上的那张纸,终于有些机械地开口,一个一个报上那些老师的名字,她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要放了他们,也不知道她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是福还是祸。
他也低垂下眸子,在这些纸张上寻找着她念出的名字,然后用钢笔轻轻在名字后面划圈。
在说了几个名字之后,她的嘴唇喃喃地颤动着,“约翰·布朗。”
他的手突然停住了,眼睛快速眨动了一下,这是一个紫红色的名字,代表他是个不满份子,一个充满了敌对情绪,埋藏在人群中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这样的人有很多,如果不是这次特殊的事件,是不会被列入A类逮捕的名单。这个名字还有一个特殊之处,那就是他的后面打着一个叉,在雅各布上尉送来之前,就用红笔打上了叉号,他下意识地把这张纸向自己挪了挪。
“约翰·布朗。”碧云看到他手中的钢笔并没有动,有些惊惧地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毛,握着钢笔,在纸上轻轻比划了一下,冷冷地说到:“下一个。”
碧云看到他的动作,才继续报出下一个教师的名字。被抓走的教师,一共有12个人,其中包括她的哥哥——周逸安。但是他用了他的英文名字,光看这个名字,或许谁都不会意识到他是一个东方人。
他显然并没有看出这个男人的名字有什么不同之处,继续冷冷的说着:“下一个。”
碧云没有说话,她已经报全了这12个人的名字,他们不都是专职的老师,有的只是校长邀请过来,带课的兼职教师,却都那么不幸,在那一天上课的时候,被无缘无故的抓进了监狱。她不知道那份密密麻麻的各种颜色的名单,都代表着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或许她报上这些名字,只要他用笔在上面轻轻钩划一下,就是这一笔,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生存的机会,她还想救更多的人,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试着说出了一个名字,这是一个在本地区常见的男性名字。
他在那几张纸上找着,终于眼光落在靠近纸张最下面的地方,迅速在那里圈了一下。碧云瞪大了眼睛,心中窃喜着,她竟然真的救了一个人,这让她信心倍增,甚至忘记了恐惧,接着她又试着说出一个女性的名字,是当地女孩最常用的名字——马瑞亚。
这一次,他在几张纸上来回的翻找,她看到他的眉头隐隐地皱了起来,显然没有马上找到这个名字,她突然紧张起来,手心攥出了汗水,只听见他问她,“是乔凡娜·马瑞亚?还是波斯科洛·马瑞亚?”
“乔凡娜·马瑞亚。”她不敢表现出思考,立刻惊惧地答到,她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如果他发现了她在试图欺骗他,那么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她吞了下口水,斩钉截铁地说到:“就这些了。”
“你确定就这么多了么?”他抬起冰蓝色的眼睛望着她,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
“恩。”她微微点头,把头埋得更低。
他把纸扣在桌面上,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安娜,叫雅各布上尉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过了不到一分钟,雅各布上尉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用手指点着那份改过的名单,“雅各布,查查这些人的底子,”边说边轻轻一推,这两张纸从平整光面的写字台上,不偏不倚地滑动到了雅各布的身边,他接着交代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放了他们。”
“是。”雅各布上尉回答的很干脆。
碧云眼睁睁地盯着那份名单,从桌子的一边,滑动到了另一侧,她很想看清那些名字,可他们的习惯是让文件背面朝上的。她只能隐约地看见里面有红色和绿色的字,绿色的占大多数。
雅各布上尉迅速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份名单,灰绿色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遍,折合了握在手上,同样是滴水不漏。
“我还有公务要办,你在外面的会客室等我,不会等太久,”他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大约要到晚上九点钟。”“雅各布,叫安娜弄点吃的来。”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雅各布上尉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走到她的身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雅各布上尉把她带到外间的会客室里,不一会,一个穿着军装、身材修长的女秘书带着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这个甜美的金发女孩朝她露出微笑。“凯蒂小姐,这是您的晚餐,请您慢用。”她细心地为碧云掀开了盖子,又带着厨师把另外一份送到了里面的房间。
那份食物算不上丰盛,但是也算精美,牛排、土豆泥、一点通心粉和小麦面包,她从早晨到现在滴米未尽,确切的说是从昨天下午开始,但是她一口都吃不下去。在会客室里,她看到外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虽然已经是晚上7点的用餐时间,但他们却没有丝毫要下班的迹象。
金发的女秘书安娜离去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严,从办公室大门的狭小的缝隙里,一道冰蓝色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久,她安静地坐在会客室的长椅上,多半时间是木然地望向外面的走廊,眼睛时不时地撇一下墙上的挂钟,每看一次,那孱弱的肩膀彷佛就颤抖一次,放在她身边台子上的食物盖子打开着,但是里面的东西一动都没动,放在里间办公桌上的那份食物也是同样,连盖子都没有打开。
6—情妇
九点,几乎是一秒钟都不差,当墙上挂钟的指针划过正点的时候,他从里面的房间出来,看到他的身影,原本蜷缩在长椅子上的她,立刻直起了身子。他的眼神扫过她身边茶几上的那份食物,那些东西已经凉透了,还是一动未动。
他冷冷地说,“走吧。”,接着弯腰用指头勾起她的挎包,用一手捏着这个柔软的暗红色的小皮包,转身向会客室门外走去。
她默默从长椅上起身,整了整她的呢子裙子,埋着头跟在他身后。
他把她带上车,让她坐在车子的副驾驶位置上,没有用他的司机,自己发动了车子。
她四下张望着,不明所以的问到:“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的话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与胆怯。
“你没有必要知道。”他低沉地回答,启动车子从政府大楼的院子里驶出,沿着灯火阑珊的广场绕行了一圈,转入左边的大道上,这条路很长夜很暗。
事实不就是这样么?一切都有他来主宰,她只能无奈的被迫的接受,碧云自嘲又落寞地想着,身子沉入那皮制的座椅上。然而这一次,她错了,他之所以没有回答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主宰她,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他沿着这条路灯稀少的街道,飞速地开着车子,夜风从大开的车窗外吹进来……
她被冷风吹得有些发抖。
他没有替她摇上窗户,而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说到:“这个城市就是寒冷,春天来的晚,我在巴塞尔的威尔莱茵河畔有座庄园,种满了樱桃树,前两天收到管家马汀奴的来信,那里已经是春天了,”他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视着前面的道路,手把握着方向盘,说了一大串的话,单单听他的语气,彷佛他们是第一天认识,彷佛她是他刚刚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漂亮女孩,他只是绅士的在舞会进行完毕之后,开车送她回家,顺便搭几句话。
他的话音落下,除了风从车窗外扑进来的呼啸声,没有任何回应。他终于抬起头,用余光瞄了一眼后视镜,里面映照出她那张苍白的脸,他沉默了许久,语调不再轻快,喉咙里也彷佛堵着什么东西。
“有时候,希望永远这样,永远不要停,可无论短暂或者漫长,命运总是有它的终结。”
她被风扑地睁不开眼睛,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也就不会体会到他话里的无奈和悲伤。他分明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无数冤魂在他手中断送,他怎么配感慨命运。她闭着眼睛,整个人蜷缩着,倒向座椅的一边,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