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开布帘,里间的床榻上,一位神色枯槁的中年妇人躺在那儿,妇人很瘦,露在外面的手腕,几乎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她无精打采,眸光涣散,意识仿佛是游离在身体之外的。
然而与之极其不符的是,她身上穿着的竟是一件质地上乘的旗袍,精致的裁剪,昂贵的丝绸料子,针脚讲究的纹饰,富贵而又雍容,等闲的人家不可能穿得起!
斐烟看着妇人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正欲涌上哽咽,却见床头横摆着一杆烟枪,旁边还有散落的黑色的膏状细渍,漆黑的眼顿时一凝,霎时浮上愤怒的猩红!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抽了吗?那这是什么!?”斐烟痛恨地冲床上的妇人吼着,激动下将那烟枪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去踩。
“我叫你抽,叫你抽!”
“斐烟……不要!”
原本虚弱无力的黎玉茹见斐烟要踩段那烟枪,竟然垂死挣扎地自榻上冲下来,抢过烟枪,死死抱在怀里。
“没有它我会死,求你……别毁了它!求你……”黎玉茹跪在那里,涣散的瞳孔里,晃动着晶莹的眼泪。
“你拿过来!”
斐烟眼底的火焰窜得更高,将黎玉茹一把推开,再次夺过烟枪,她发誓,这次,她一定要摧毁它,让它尸骨无存!
她恨这东西,更恨眼前这个只知道依赖烟土,迷失心智,试图逃避一切的人!
她讨厌眼泪,厌恶世上一切弱者,因为他们让她觉得悲哀!
“小姐,小姐!”
柳儿在外面听到两人的争执声,连忙冲进来,跪在斐烟面前,哭泣着哀求她,“小姐,你就让夫人抽吧,大夫说了,夫人只有抽这个,才能减轻病痛!”
斐烟怒喝:“狗屁的大夫,简直放屁!”
柳儿一怔,见斐烟转身要走,拽住她旗袍的边角,“小姐,你救救夫人,我们没钱看病,更没钱去买烟土了。”
斐烟别过头,指着摊在地上的黎玉茹,眸底神色冷澈冰寒,若仔细听,她愤慨的嗓音里竟夹着难言的寥落,“为了她,我去做歌女,赚的钱负责给她看病!她有病我愿意给她治,但不代表我会把钱砸在烟土上面,我不是她的摇钱树,要买土,叫她自己想办法!”
斐烟狠狠砸上门!
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棉线般的雨丝落在身上脸上,斐烟心头凉意一片。
她不喜欢这里,每次来她都不开心,就好像此刻,她感觉胸口处像有无数只蚂蚁正在一齐啃咬着,那感觉,比拿刀凌迟她还难受。
心情沉重得几乎快要窒息,斐烟快步往巷子外走,快要走到巷口的时候,脚下猛然一陷,再抬脚时,她的身体朝左边栽了栽。
斐烟好不容易稳住,又试着动了动左脚,发现高跟鞋鞋跟断了。
黄包车车夫拉着斐烟在雨里奔跑,夜色无光,似无边的海,斐烟疲惫地闭上眼睛。
今天她真的很累。
傅亦辰站在胭脂胡同外等斐烟,他靠在车身上,虽有侍卫在旁边撑着伞,细雨染过的裤腿仍有了湿意,微凉的触觉浸润至心头,他却浑然不在乎。
天下雨后,他探向前方的视线不觉间多了几分担虑。他来的时候已经派人上楼看过,她离开夜上海后并没有回住处,大晚上的,她会不会出意外?
周纪阑从未见傅亦辰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他看他眸色灰霾暗沉,忍不住道:“三少,要不你进车里等吧?”
傅亦辰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周纪阑为他点了火,他维持着同样的站姿,垂首抽起来。
不知抬了多少头,前方那晕橘黄的路灯下,终于出现了她清丽的身影。
她穿一袭月牙色旗袍,远远看去,身形依旧错落有致。然而,因为一只鞋跟断了,走起路来显得有些奇怪。
傅亦辰愣住,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
斐烟给了车钱,神色恹恹,一路低垂着脑袋,并未察觉到他。
傅亦辰将烟掐灭,直起身来等她。
☆、第十一章 贪念他的怀抱
斐烟脚上的泡还没好,虽然下车后进阁楼也没几步,她还是疼得皱起了眉。
反正鞋子坏了不能穿了,她弯腰,索性将它脱下来。心想,这样一会爬楼就不会吃力了。
直起身子,蓦然发现眼前出现一簇身影,斐烟看着傅亦辰的脸,面露讶异,“你怎么在这?”
昏暗中,她抬起脸来看他,清丽的容颜犹如破泥而出的白莲,出尘不染。
傅亦辰黑眸如被墨染,居高临下地睇视着她,不答反问:“听说你被抽了?”
她笑起来,虽然牵动的唇角依旧隐隐泛痛,但她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美,“呵,原来三少是特意看我笑话来了!”
傅亦辰紧抿着唇,脸色比她的还难看。垂眸看去,只见她瓷白美凝的肌肤上,残留着的五指红痕清晰可见。
斐烟抚了抚脸,优雅的姿势看起来依旧风情万种,“那你没听说,之后我也狠狠地抽回去了?”
傅亦辰浅浅勾唇,星眸内笑意扩散,这一点,即便别人不告诉他,他也能猜到,她不是随便叫人捏的软柿子。
斐烟忆起张瑾汐今天在化妆室里的那一通闹,眸底再度蒙上一层阴郁灰霾。
“三少,你的未婚妻可真够泼辣的,你确定要与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可以想见娶了她,往后他的日子会过得有多凄惨。
傅亦辰闻言心中涟漪乍起,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听到对张瑾汐最为正面直白的评价。大家都知道张瑾汐刁蛮不讲理,却还是一个劲的恭维着,因为在大家看来,傅张两家的联姻是雷也打不动的。张家千金无人敢惹,傅家未来的儿媳妇更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你说的对,看来这件事我是要慎重考虑一下。”他勾起唇,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但是迷人的黑瞳里,却夹着无边的深邃与严肃。
斐烟点点头,模样居然像一个教训小孩子的先生,“婚姻大事,是该慎重。”
他低头,看着她提在手上的高跟鞋,杏色的鞋面已全部被泥渍弄脏,几乎快看不清楚原本的样式与颜色。
轩眉微皱,他问:“你刚才上哪去了?”
她的衣衫被雨打湿了,几缕散发也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前,头顶的发丝犹带着雨雾般的细水珠,一看就知道淋了很久的雨。
斐烟深吸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纾缓心里的郁闷,“整天在喧嚣浮躁的上海滩生活,厌烦的很,跑到郊外透气去了。”
他盯着她,感觉她整个人并没有像说的那样轻松。
阁楼走道里的灯透出来,晕黄的光线笼罩着两人,斐烟抬着头,能够看到他黑白分明的眼里,自己的倒影。
脸色苍白疲惫,旗袍起了褶皱,挽在脑后头发也松散了,手里还提着脏兮兮的鞋……
真丑!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傅亦辰却不觉得她丑,他眼神幽暗地凝视着她,黑暗中,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庞如此干净美丽,就像是一朵被雨打湿的蔷薇花,即便左颊高高肿起,却依旧难掩她俏然如嫣的风姿。
“我的衣服全湿了,再不上去换,明天就该感冒了,三少,改日再见。”
她转身要走,他拉住她,依然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俯视她。
方才他见她潭底有水雾弥漫,可是不过瞬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那双剪水瞳眸里,除了清冷与平静,不余杂物。
他轻叹口气,突然用力将她箍住,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缓解心中对她的疼惜。
她越是表现得坚强,他就越是心疼!
被雨淋过后,她玉体生寒,此时他温热的体温围绕着她,让她终于有些温暖,也有些感动。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紧拥着她,给她无声的安慰。自从斐家出事,她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独自去面对一切困难,默默将心酸与苦楚咽下。经历了这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够成熟坚强,却不想,当他这样抱着自己的时候,她还是会贪恋,鼻头还有些泛酸。
她突然很想任性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她想就这样被他抱着怜惜着,就这样依靠在他肩头,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顾忌。
然而,他身后的近戎侍卫依旧严阵以待,神情是那样的冷肃,即便站在雨里,身形也笔直坚挺,犹如屹立的松柏。
她浑然清醒,轻轻推他,“别,三少,一会我该弄湿你的衣服了!”
他却毫不在乎,依旧将她抱得死紧,“不过是身衣服,回去换就是了!”嗓音低沉又迷人。
“可是,三少,你隔疼我了,明知道我脸被人扇肿了的,你成心的吧?”斐烟笑得没好气。
傅亦辰这才将她松开了,垂下头,幽暗的眸光直盯着她的脸,“真被我弄疼了?”
“何止是疼,你再不放开我,我都快憋得没气了!”她娇嗔着,他抱得太紧了,方才还真是有些呼吸困难。
他见她眼底的灰霾之色终于淡去了些,这才稍稍放心,“那你快上去吧,别忘了照你方才说的,洗个热水澡!”
他可不想再见面时,她感冒发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毕竟,她总是那般的光艳逼人,他会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