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添?”老太太略微皱眉,好似在苦苦思索,在她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一个正确答案时,笑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是你的高中同学吗?以前好像听你们这帮孩子说起同学聚会时掠到过一声……怎么啦?是不是又要聚会了?思思她们都不在,你在愁没人搭伴?小妤,不要苦恼呀,让阳阳陪你去,反正他也休暑假,没什么正经事。”末了,老太太又温和地补上一句:“晚上让他送你回去,这样我也放心些。”
字字句句都是关心。说实话,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舒妤眼睛泛红,她真想念从前,大院里那几个阿姨对她的关心,真是连她的亲生母亲也赶不上。
“小妤,你哭过?是不是阳阳又欺负你啦?嗳!他真是欠收拾!你现在念了大学,虽说是在本市,但一周才回来一次,大家都很想念你……好不容易放了暑假,你们又可以聚在一起玩了,阳阳那个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老太太握紧了她的手,扬起又放下,轻轻地蹭在被单上,很柔软的感觉,很温暖的光阴,几乎把她逼出了泪。
她真想,就这样活在过去的时光里。老太太的这病,未尝不是福气。
“阿姨,您叫柳姨做晚饭,学校里面还有点事——要发暑期实践报告的,我去一趟。”她顺着话,陪着演一出戏,好似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还能使性子的大学时代。
“哎——晚上过来吃饭吗?”她的余阿姨这样热情和善,处处为她想周到:“去学校要坐地铁——天太热,你打个电话,让阳阳送你嘛。”
“哎——”她应了一声,撇过脸去,眼泪将将要流下。
走出卧室,拐了个弯,迎头撞上提着茶壶的余墨凡,老先生一贯的儒雅,虽是生意场上经历惯的人,但他的气质和余阳那帮商人完全不同,用舒妤的话来讲就是,余阳他们属于“奸猾”精明的生意人,但余老先生,更多了一份儒商的风雅。打拼了大半辈子,交棒之后,余墨凡一直住在湘章,过着半退隐的生活,闲来书画对诗,遛鸟钓鱼,偶尔也会去湘章开发的球场打高尔夫,生活过的很是惬意。
他见到舒妤,似乎没有太大惊讶,面上表情几乎未变,就像见到久未归家的女儿终于回来那样:
“小妤,你回来啦。”
老先生的脸上挂着慈祥温暖的笑。一瞬间,完全化解了舒妤的尴尬与不适:
“爸爸——”
没有改口,叫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余墨凡笑的很开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妤,这次回来……还走吗?”问的很小心翼翼,舒妤不忍拂老人家的意,正不知要怎样回答时,余墨凡拍拍她的手背,道:“小妤,你不要在意我们的意思,上了年纪了,总是喜欢小辈围在身边的,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就像余阳——”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神色略微有点犯愁,但很快又纾解开来:“他几时回来,还不是确数,那我也不管——想管也管不了的,他多大的人了,他在做什么,心里总有数。”
老先生端起搪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香茶。
舒妤心里打着鼓,余阳的事情,她吃不准余墨凡到底清楚几分。但她想,肯定差不离,毕竟余墨凡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人脉甚广,风向也十分把的准,近来长三角风头大变,他不可能一点耳闻都没有。余阳在做什么事,或许老先生心里亮堂的跟明镜似的,只是不说。
“爸爸,我……我想先去伦敦待一段时间,——或者会继续学业。添添也在那里,我想照顾他也方便点,”想起添添,心中还是微有酸涩,她差点哽咽,“我错过了很多,不想……再错过宝宝的童年。”
余墨凡点头:“也好,也好。小妤,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我的小孙子,就全托你照看了——我也很想他,这把岁数腿脚还算健便,去一趟伦敦也不算难,但……但你妈妈,近期做了个手术,还在康复中,我不方便跑开。”
“妈她——”舒妤欲言又止。
余墨凡心下了然,说道:“头部手术总有些后遗症——你妈妈她已经算是恢复很好了,一切平安,小妤,你不要挂念。”
只是忘了一些事而已,身为人母,记忆永远停留在孩子们的大学时代。
“嗯。”她点头。
湘章这一别,大概又是数年不会回来了。
余墨凡送她出来,帮她上行李,老先生心地很善良,非要塞给她一张卡,她推脱不肯,老先生面色也不变,只是长篇长篇地说大道理:
“小妤,你收着,应急用,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只当是添添的营养费,这些年,要你多费神了,孩子稍微大了些,记得带他回来看看我们。”
言真意切,她不忍再推辞。挥手告别时,觑见老先生鬓角的苍苍白发,突然红了眼睛。
飞伦敦的班机,晚11点。
夜很深,俯身望下这座城市,S,夜很迷人。
灯火辉煌的大都市,人头攒动的夜生活,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涌入淘金闯梦,而她,即将在此时离开这座不夜城。
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不久之后,长三角整条旧型产业链瘫痪,新鲜的活水很快从海外涌来,大笔海外资产的注入不仅救活了市场,大幅度的让利给流水线上昼夜不息的工人带来巨大福利,产业整合与企业转型中,更加注重底层利益,S市市报记者负责任地具名透露,这次海外资产莫名地融资,短期来看绝对是亏本的买卖,虽然长久效益可观,但要想支撑这样长的时间链,金融大鳄体胖不可估量。
而在背后支持巨幅资金流动的,是海外庞大的神秘家族。源源不断的养料供给,却未见损伤分毫,是怎样的目的让神秘的金融大鳄初现锋芒?
猜测纷纭。
她看到这条新闻,是在伦敦街头的小咖啡馆里。黑咖啡很让人咋舌,在异国,她却酷爱这种原汁原味。
身后,不列颠民族今晚彻夜不眠。白金汉宫门前挤满了人。
It's a boy.
举国欢呼。
她的世界,静的能听见尖针掉地的声音。
☆、这眉头那么重 这思念那么浓(1)
唐宁街10号,她每天都会路过。远远地看一眼,这道门,和不列颠的历史一样隽深,每次路过都会偷笑,突然想起两年前给许谦益做专栏访谈时,他身后的小管家一副老成的样子,告诉她:小许先生在伦敦的地下影响力,不亚唐宁街那位。
当初她还暗自嘲讽过,这口气,未免太大。这两年来,随着对伦敦许家的认识愈甚,她愈发感叹当年自己见识太浅薄。
榆荫下的康河,碧波温柔,她走过,浮藻,星辉,云彩,康桥仍然立在那里,她的影子倒映在康河的怀抱中,很多年前诗人的浪漫像油画一样被裱框。她轻轻甩了甩头发,黑色,长直,在风中扬起。这样的东方面孔,和不列颠的异土风情,相当有出入。
在伦敦的这两年,被热情的英伦男士搭讪过好几回,不列颠的风土人情她至今都不太适应,他们太热情,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每个人的轨迹都是前进的,好像只有她,还固执地守着过去,无法自拔。
这条路很熟悉,她最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这个点上,应该去接添添下幼儿园了。许家有专门安排添添上学生活的保姆,许谦益对添添很好,在许家,那个孩子倍受宠爱,在她缺席的日子里,小添添被照顾的无微不至。但最近她却意外地拒绝了每天的保姆例行接送,一下课,就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把添添接回许家。
在伦敦生活了这么多年,向左看道的习惯她还是没能适应,因此每回开车,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误了点,但更怕撞了人。
她松了油门,在树荫下慢慢停车,街边的咖啡馆很早就开灯了,一点不节能,只为气氛。但不得不承认,昏昏暗暗的小灯打着,衬得人轮廓朦胧,十分有情调。坐在里面,在倦怠的下班时间,喝上一杯咖啡,看一会儿报纸,洗去一身的疲倦之后,再慢慢悠悠地晃回家,对于普通上班族来说,别提有多惬意。
今天她是无暇进去坐一坐了,正挨近添添的放学时间,她的一颗心早就飞进了亲子乐园。
却突然,在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忘记了动作。
咖啡馆里,背对她的那个影子,何其熟悉。
在伦敦,哪有这样恰巧的相遇?
“他”显得那样年轻,而那位先生,今年有三十五岁了。咖啡馆玻璃门后,那个年轻的背影,线条充满活力,实在与那个岁数的“他”不相符。伦敦有那么多的华人留学生、生意人,哪怕是从唐人街晃过来的,也是十分有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巧……是他?
舒妤轻轻叹了一口气,扶着车门换下开车穿的运动鞋,把漂亮的细高跟换好,拎着小包,穿过了马路,亲子乐园的铃声响了,距离还那么远,她却好似已经听见了孩子们叽喳像小鸟一样呼啸而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