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记得她的一些小动作,他记得她睡觉时喜欢蜷成一团,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显得脸小小的。他喜欢从背后抱住她,前胸紧紧贴着她的后背,睡梦中,他会随着她蜷曲的弧度而蜷曲,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一体的。他喜欢她因羞涩低着头不敢看他时的模样,怯怯的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想要逗她。他喜欢她忽然抱着他撒娇,说:“海鲜粥好好吃,我还想吃。”然后他做饭,她洗碗,听着流水的声音,淡淡的幸福随之蔓延开来。
累,好累,心真的好累......什么时候睡着的,顾亦城并不清楚,醒来时,窗外雷雨交加,他忽然想起舒姝刚刚害怕的模样,她说:“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噩梦,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黑暗中,他点了支烟,冷清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孤独。
凌晨四五点,床头手机忽然响了。
是别墅那边打来的,医生说:“舒小姐现在高烧不退。”
睡意一下子全无,顾亦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我走是不是还好好的吗?”
医生解释道:“半夜熟小姐醒了,一会儿说要回去看花,一会儿又说什么孩子,护士好不容易将他劝回了病床,可是刚刚去看她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去花园里,淋了点雨......应该,应该是受凉了。”
顾亦城出过车祸,虽然对开车并不畏惧,却比旁人更加小心谨慎。这样的雷雨天,为了安全,他往往会选择不出门。六年了,他几乎快忘了开飞车是什么感觉,当他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后,便发现一百码的速度根本满足不了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心里暗暗骂道:那些陪护晚上都干吗去了?她身体不好又刚动了手术,怎么禁得住一夜冷风的折腾?说什么淋点雨,应该是受凉,刚动完手术的人能淋雨吗?傍晚,他和她争吵时,她情绪就不稳定,他当时心里难受,可能也有点想逃避,怪他,怪他,他今晚就不该回来......
顾亦城赶去郊区别墅时,医生正在给昏迷的舒姝打点滴。
尖细的针头扎进血管时,舒姝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顾亦城以为她醒了,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紧闭着眼,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头发还未干透。
医生换了个针头,握着舒姝的手又去找血管。尖针刚刚碰触到她手背的肌肤,他便挣扎起来,针尖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细口子,鲜红的血渗了出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是那般触目惊心。
顾亦城急忙抱住她:“舒姝,舒姝,你干什么?医生在给你打点滴。”说着转头对医生道:“能用打针代替吗?”
“能是能,但效果没那么好。”
“我按住她,你继续给她打针。”
当尖细的针头再次扎进了血管,舒姝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顾亦城的禁锢,她挣了一会儿,最后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下来,蜷成一团呜呜呜咽道:“小姨,我错了,我再也不推唐钰了,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不要......顾亦城,他们要杀死孩子.....”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好怕......呜呜......”她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医生说:“针药里有镇定剂,她还在发烧,等会儿出汗时让护士来给她擦擦身体。”
顾亦城抱着她,点了点头,耳边回荡舒姝的话: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怎么忘了,那年她只有十九岁,他离开她去了英国,她身边还有谁可以倾诉?唐家上上下下平时是如何对她的,他难道不清楚吗?不仅如此,未婚先孕,她又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宫外孕,孩子没保住,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逼她说孩子的事,让她把伤疤再次揭开来给他看,却忘了,那个有着他一半血肉的孩子是从她身体里流走的,那种痛,实在不是他能够感同身受的。
他嗅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顾亦城想,也许他再也无法用语言探索到她的心,她就在这里,可她的心和他隔着万重山,山有多远多高,他也不知道。胸口好疼。顾亦城想,可能是刚刚路上的冷空气呛入肺里了,冰冷的气流顺着气管刮过整个胸腔,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刀,一刀一刀开始凌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在A大的小树林,在蒙蒙细雨中,舒姝脸上一抹浅浅的红晕,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交给他。
他还想起了那年的银杏树,他们手牵手,数着江边的阶梯,许下一生的誓言,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他会站在树下等她回头。
可是那个等待的人,最终却变成了她。
他搅得她无法安宁,也无处安身,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咬着她不放,她应该恨死他的才对啊,她却说,顾亦城,我已经不恨你了......
第十二章 谁把谁丢失在回忆?
人的心很容易宽容,但偏偏对所爱之人特别苛刻。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打过点滴,舒姝开始慢慢烧退。顾亦城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这是感冒发烧后的普遍症状,证明病情好转。
可能是因为热,也可能是因为不舒服,舒姝抬起手,去扯领口,她扯得太用力,加上留着指甲,锁骨周围瞬间冒出两道红印子。顾亦城急忙抓住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脖颈处,衣领已被汗水渗透。
顾亦城想,人发烧时用热水擦拭身体应该会舒服点。他心念一动,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走到病床边,伸手去解舒姝衣服的纽扣。他动作极轻,生怕不小心吵醒了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他忍不住笑自己,顾亦城,你紧张什么?你就是给她擦汗!擦汗!
顾亦城将毛巾拧干,握在手中,轻柔地拭这舒姝的脖子,一路往下,擦拭着她的肩膀,她细细的手臂,避开重点部位,绕开伤口,她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小腹,不平整的感觉让他停了下来,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疤痕颜色依旧很浅,也只是很浅而已。
“一定很痛吧......”顾亦城摩挲着那道伤口,自言自语道。答案显而易见,痛,当然痛,就如他现在心很痛一样。
顾亦城换了好几道水,终于将舒姝全身擦拭了一遍,累得浑身是汗,擦拭完后,他替她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病床边,执起舒姝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听说输液时手会变得冰冷,他这样捂着她,她应该就不会冷了。
他低下头去吻她的手,她闭着眼,发梢微乱,安安静静,顾亦城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柔弱无助,和当年一样,她的影子和回忆交叠。他想,也许她需要一双手,一个肩膀,一个拥抱,毕竟她是这样的无依无靠。他想要保护她,给她最好的生活,也想要弥补,当然前提是她愿意接受。
他自言自语道:“舒姝,我刚刚忽然觉得你这样睡着,不讨厌我,其实也不错。我是不是很自私?总想留你在身边,却不管你到底愿不愿意......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把这些痛苦带给你,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也不该再见你,如果我不回来,你现在也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这些年,顾亦城回忆自己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光鲜的底下藏着什么,所以他孤独。
他总是安慰自己,我会忘记的,会的,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他总是希望从别人身上找舒姝的影子,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可是当她们脸上浮现出与她相似的表情时,他又会明显排斥,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是她。有时候他也问自己,她有什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诚然年少时他为她心动,可是哪个男孩没有初恋?没有一段懵懵懂懂的情愫?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继续相处下去会怎么样。但过去的毕竟不可逆转,一切已成定局,而舒姝终成了他不敢揭开的伤疤,不可触碰的毒。这些年,他宁愿让她烂在心里,也不敢站在她面前,面对命运,面对现实,他终究虚弱了一把。
舒姝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两人目光相汇,顾亦城抹了下脸,问道:“头疼不疼?好些没?”
她没有回答他,将头扭到一边。
顾亦城叫来医生和护士。例行检查后,舒姝体温仍然很高,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护士端来东西,她勉强吃了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五天,顾亦城一点也不敢含糊,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第六天舒姝体温降了下来,他才蜷在沙发上好好睡了一觉。
事后,顾亦城询问了医生舒姝的病情,医生欲言又止,说:“顾先生,舒小姐可能有些心理阴影,我也只是建议啊,也许你可以给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你什么意思?”顾亦城冷笑着问。
面对他的情绪,医生有点莫名奇妙,只好道:“当然,我也只是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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