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亦铭?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她觉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为什么了,真的是郁亦铭站在那里。
她没戴隐形眼镜,也没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真的就是他。
不等隽岚开口,郁亦铭就先对她笑,说:“今天你来得巧,还有两分钟就好了。”
这几个月,太多的“巧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表示惊讶的必要了。两人就好像从前做邻居的时候一样,买好小笼包,走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后开吃。
吃小笼包一定得趁热,最不适合边吃边聊。
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她笑着问他:“这一次,是我跟着你,还是你跟我? ”
“是我跟着你。”郁亦铭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回答。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老实,她倒有些不习惯了,讪讪地问:“你干吗跟着我? ”
他低头笑了笑,没讲话。
“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
“陪你回去啊。”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吗,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问她:“章隽岚,你记不记得199X年,9月4日? ”
“不记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说什么怪话。
“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家门口等电梯。” 他继续说下去,“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没理你,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岚,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地发现,她竟也记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角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
“难看你还看。”她冲了他一句,“还记得这么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装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 ”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是说走了吗?”她问他,尚不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却不回答,还反过来怪她:“你不跟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
好像就是这句话把她套住了,她又想起被冯一诺引用过的那句话: When I love someone, she/he will be where I live, how I spend a day.
他当真这样想吗?她不知道。
十四.上海,还是在上海,多年以后。
这一阵,章隽岚过得并不好,工作上的压力只是其一。
岁数早已经挂上三字头,她总算也有了一间两面都是窗的办公室,望出去便是黄浦江,磨砂玻璃墙上挂着镀铬的铭牌,刻着她的名字,July Zhang,还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十分体面。
新来的秘书二十五岁,跟她当年在香港时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主儿,就连起个英文名字也不像样,叫Juicy。
中午,冯一诺过来看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偷笑。若是平常,隽岚也就忍了,最近心情差,瞧那笑也特别猥琐。一诺约她吃饭,她也说不去了。
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外头雾霾重,看不到星星,漆黑的背景把落地窗变成了巨大的镜子。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好,很累,也很凶,脚上却还是顽固地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倒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想要为自己鼓鼓劲。学姐教她的办法,她一直都记得。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她突然这样想,整日卖命,一天天老下去。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是她这几 天一直屏蔽掉的手机号码。每次那个人打过来,她便叫秘书Juicy说她不在。但此时Juicy早已经下班走了。新一辈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还要娇 气,稍稍辛苦一些便要换工作,用一个秘书,倒好像供着一尊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起来,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以后肯定不把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
她一听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光起火来,无奈对小孩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讲话:“登登,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爸爸呢?叫他过来。”
“爸爸好像也不在家……”
“什么,他不在家? !那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
“爸爸好像忘了带走……”
隽岚一听更急,关照儿子在家乖乖待着,她马上就回去。挂掉电话,她收拾了东西就走,楼下正好有候客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地址,又说: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发动,很快就驶进过江的隧道,她无心看窗外,莫名又想起她老妈说过的话:那家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她那个时候不信,结果,她嫁的这个人还真是不靠谱。
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嫁给郁亦铭? !现在回想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年春节之后,她请了假送爸妈回上海,他竟也跟着来了,在他们从前住的那栋楼里向她表白,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居然就感动了。
然后便是远距离恋爱的日子,她舍不得放弃香港的工作,又逼着他回美国去把大学念完。一有假期就飞过去看他,如果不是电子机票,攒起来肯定有厚厚的一沓。
那段时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挨一顿臭骂,去了美国也不敢见郁亦铭的妈妈。她一早就知道郁亦铭不是那种适合带去给父母看的类 型,反正她也不是。两人凑在一起,从来都没想过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刚好大家都不吃亏。
后来,怎么又想到结婚了呢?好像是因为登登。
她去旧金山短期外派,郁亦铭也飞过去看她,第二天又赶回学校参加一个考试。前后几个月,两人在一起统共就这么一天,从上一次生理期推算也不是容易中枪的日子,结果,却是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