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有个卖纪念品的小孩凑过来,手里拿的全是各式各样香木雕刻的大象,样子特别,但手工粗了点,隽岚没挑到喜欢的,摇摇头对他说抱歉。
那小孩却还不走,看着她说:“你的鞋子真好看。我姐姐就要结婚了,她做了新沙丽,但没钱买相配的鞋。”
那是双淡金色的平底鞋,平价牌子,也不是很新,鞋尖已经有些磨损,但她一直很喜欢的。她说了声谢谢,倒是郁亦铭很接翎子拿了几张小钞票给那个小孩,大概有五六十卢比。
小孩接过钱,好像还不怎么满意,歪着头问:“你们有美金吗?”
隽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是郁亦铭很和气地回答: “没有,对不起,我们是从香港来的。”
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们进庙,两人脱了鞋进去,里面到处是色彩浓烈的雕塑和彩绘,除此之外,就是人,许许多多人。
那天是周末,不光游客多,还有许多当地人来拜神,鼓乐手坐在地上吹奏,僧人留着长发,在头顶盘起一个发髻,上身光着,下面穿筒裙,一手持香烛,另一只手舀起牛奶和清水一遍遍冲洗神像,仪式最后,又有信徒排着队去点朱砂。
等到两人看罢热闹,从庙里出来,隽岚在门口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鞋。
郁亦铭吹了声口哨,说:“新娘子有鞋穿喽!”
她傻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直到他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干嘛?”她问。
“你先穿我的,到外面找个小摊儿再买一双不就得了。”他说的很简单。
“行不行啊?”她看看他,他是穿运动凉鞋来的,没有袜子,也就是说得光着脚走出去。
“你看人家不都光脚在走。”他指指路上那些穿着破旧沙丽的女人。
的确,男女老少都有,就连三四岁的小孩子也是这样,走起来还一蹦一跳的,欢乐异常。因为年代久远,那些石阶早就被磨得很光润,打赤脚小心些走也未尝不可。她心安理得的穿了他的鞋子,太大,只能慢慢走才不会掉。
直到一步踏出去,郁亦铭才知道上当了,那些小孩之所以要一蹦一跳的走是有道理的,室外气温三十五六度,毒辣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他也只好学人家的样子,一边怪叫一边一跳一跳的跑出去,隽岚拖着他那双四十二码的大鞋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笑他狼狈。他听见了,又回过头来骂她没良心。就这样一路走到外面,总算找到一个卖鞋的小铺子,隽岚慢慢挑选,嫌这个不好看,那个又不舒服,郁亦铭知道她是故意的,拣起一串夹脚拖鞋扔她,她大笑着讨饶,终于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还给他。
离开查蒙迪山,时间尚早,不用急着去火车站,隽岚提议去吃饭,郁亦铭不肯,说一身臭汗,怎么吃得下?
“那你说去干嘛?”她让他作决定。
郁亦铭到底会享福,说要去做SPA。虽然人生地不熟,两人误打误撞,还真在一间酒店里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那个水疗中心在花园深处,周围满是热带植物,房子的外观像座茅草屋,内里的装饰却很好。洗过澡,做罢按摩,他们靠在躺椅上喝冻饮,时间已是傍晚,太阳正渐渐落下去,变成浓艳的橙色,宛若篝火的余烬,空气不再溽热,时时有凉风吹过,不知什么地方有池塘,隐约传来蛙鸣,似是喧闹,似是寂静。
两个人提到前几天的事情,隽岚讲到兴起,又说那个超级马利怎样怎样。
“拜托你快改改吧,”郁亦铭笑她,“上次差点闹笑话,不记得了吗?”
隽岚也笑,问:“你怎么记得住那么长的名字?”
“您过奖,就快被你带歪了。”他揶揄她。
“说真的,你听印度英语一点困难也没有,有什么诀窍?”
“你当我两年多出租车白开的啊?”他又得意起来。
的确,她从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数字,纽约的出租车司机当中,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度人超过百分之四十。但是,两年多?她本来以为他只是寒暑假打打零工,因为他说过是每天结帐的。
“那么久?”她问他。
他嗯了一声,好像不打算细说。
“还做过什么?除了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她追问。
他想了想,回答:“我教过小朋友跆拳道,还在吉他店里做过学徒。”
在纽约时,她曾是一家吉他店的常客,连忙问他是哪一家。
“在切尔西,只是家小店。”他答得很平静。
果然没有那么巧,她常去的那一家在格林威治,离她跟叶嘉予住过的地方很近。
“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她一直以为他会读到博士,再留校做研究,他这样的人,不拿几个学位似乎说不过去。
“继续读什么?”他轻笑,“我连本科也没有念完。”
她十分意外,一下子坐起来看着他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对她笑了笑,“就是不想念了,办了退学,十分便当。”
所以他才有那么多时间,去采葡萄,开出租车,学修吉他,教小朋友跆拳道,她总算明白了。
“那你怎么进的JC?”还有这件事,她想不通,此类工作虽然只是简单重复劳动,但大学毕业仍是最低门槛,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大学里的一个教授跟Blair有些交情,知道我申请这份工作,大概以为我回头是岸了,帮忙写了封推荐信。”他解释。
本科生当中十有八九是教授根本不认识的,这样郑重其事的引荐,怪不得Blair当他是人才。
她尚处于震惊状态,又问:“你这样算不算学历造假?”
“造什么假?我从来没说过我有学位。”他回答,两只手叠起来放在脑后,很悠然的样子。
的确,那次在棕糖,他说自己是J大附中毕业,所有人都当他是开玩笑,却原来是真的,那就是他的最高学历。
“HR怎么不说话?”她还是不明白,这是清清楚楚写在职位描述里的,毕业证书之类的东西签雇佣合同时应该就要交上去了,如果少了什么,人事部早就应该发现了。
“不知道,反正没人发声音。”他也觉得奇怪,但却是很庆幸的那种奇怪。
“要是知道了,肯定叫你走人。”她有点担心。
他倒是不急,笑道:“真要那样,我就当你去揭发的。”
她当了真,声音响起来:“那怎么行?!他们哪天想起来做reference check不就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
“跟你开玩笑的,这么急做什么?”他又笑她。
她愣在那里,费力消化他说的话,半晌才又开口问:“你退学你妈没意见?”
“没意见。”他回答,简单扼要。
“怎么会?!”她不信,印象中郁亦铭的妈妈是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对儿子尤其严格,难得郁亦铭有天赋,尚能达到要求,倘若换了是她,恐怕自刎谢罪都来不及。
“你后来没见过我妈吧?”他转过脸来,“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隽岚想象不出,她妈妈嘴里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还能变成什么样,在J大尚且如此,如今在美国名校做了终身教授,想来应该更不得了了。
“怎么说呢,她,还有我爸,突然决定去做从前不会做的事情,所以,我也自由了。”他继续说下去,“我爸早已经再婚,我妈在美国认识了一个体操教练,周末常常去跳交谊舞,那个男的舞跳的很好,就是书念得少,英文也不大会讲,有一次,我们在说现在小学两年级的功课就涉及Topology,他以为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体操动作。”
隽岚以为他不喜欢那个男人,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母亲后来的男朋友。
“你应该往好处想,至少……”她试图安慰。
“是是是,至少还不是洋人。”他打断她,继续笑。
“我是想说至少你妈妈高兴。”她纠正。
“是啊,那人虽然也快五十了,但身体倍儿棒,身材尤其好,宽肩,细腰,窄臀,她自然是高兴。”
她知道他又往歪里想,横了他一眼,不再讲话。
“其实这样恨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不霸住我,我也不霸住他们,多好。”
他一早就是支风筝,现在牵着他的线也断了,她这样想,很快又觉得奇怪,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又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不想被任何人霸住。
“从前他们这样教我,必须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跟什么样的人交往,这样那样的要求,最后自己却跟完全相反的人走在一起。”他好象很感慨。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庸俗啊?”小时候,她一直这样想。
“那倒没有,”他趁机损她,“那时你还小,小孩儿有什么庸俗不庸俗的,顶多觉得你没前途罢了。”
“呸。”她一巴掌劈过去,虽然她的确没什么出息。
他赶紧躲闪,讨饶道:“开玩笑的还不行嘛,就算现在看到你,肯定也不会觉得你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