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曾做过什么事,依旧与他一起长大,是他至亲的亲人,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冷静。
火化之后,陈子瑜被葬在了他亡母的旁边。从墓地回来,高翔去外公的卧室,只见外公对着窗外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外公才好,只能提醒他注意休息服药。
“小翔,你回省城去吧。”
他摇头:“我过两天再走,公司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急。”
“还是早些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多事情,成天看不到人,很担心你。”
高翔牵一下嘴角,没有做声。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知书达礼,照顾人很细心。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外公居然有闲心说这个,让高翔有些惊讶,“她还小,我们没想到那一步。”
门被一下推开,高明拉着陈子惠走进来,气极败坏地对岳父叫道,“爸爸,你这回一定得拦住她,不能再由得她胡来了。”
高翔烦恼地说:“爸,妈,你们一定得拣这个时候在外公面前吵架吗?”
“你妈妈已经去县委县政府大闹了一场。你听听她还要干什么再说。”
陈子惠大力甩脱他的手,两眼血红,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去过县政府了,明天我打算继续去市政府告左学军身为国家公务员,滥用职权,逼死我弟弟,他的行径相当于谋杀。市政府如果不处理,我就去省政府上访,一直告下去。总之我一定要告倒他。”
高翔艰难地开口,“妈,你在公安局做过笔录,我们已经把情况反映上去,也收到了解释,左学军当时是坐在警车上,但开车的并不是他。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事件经过,研究对左学军的处理意见。子瑜在逃,警察肯定会追捕他,发生车祸只是意外……”
“胡说,如果不是他亲自上车,不停催着警察加速,不给子瑜任何活路,子瑜根本不会出事。他们研究所谓处理意见,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知道你们都早早放弃了子瑜,他这样死了,陈家不必再出乖露丑,你们大概都求之不得……”
高明愤怒地打断了她:“陈子惠,你疯了吗?你拿我当外人,这样说我也就罢了。你父亲承受着老来失子的痛苦,你儿子一向拿子瑜当弟弟一样爱护,跟你一样伤心。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悲伤来得最真实最伟大,别人都得受你指责。”
“那你们就不要拦着我为子瑜讨回公道。”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对公道的看法也许跟你完全不一样,左学军穷追子瑜不放,何尝又不是在给他女儿讨公道。如果你不帮子瑜逃跑,他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
陈子惠已经怒火中烧,扑向了他,高翔及时站起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喝道:“都别说了。你们这样吵,让外公怎么想。”
室内安静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国开了口,“子惠,我对不起你和子瑜的妈妈。”
一言既出,他已经老泪纵横,陈子惠僵立着,怒气消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高明说得对,陈家还要在清岗立足做生意,酒业公司到了发展的最关键时期,你不能这样弄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生意生意,你们眼里都只有生意。难道子瑜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子惠,我命里本来就不该有儿子,当初如果不要他,你母亲也不会早走。”
陈子惠气极败坏,可是又觉得伤心:“您这叫什么话?我好好一个弟弟,怎么叫本来不该有的?”
“这也许是天意,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尽管陈子惠没再反驳,但高翔知道母亲很多时候一意孤行到了偏执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决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响出门,也不接手机。
他和父亲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子惠回来了,她不理会高明的追问,对高翔说:“小翔,你今天别急着回去,妈妈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左学军家见他的老婆于佳。”
高明与高翔都大吃一惊,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学军麻烦,你索性上门去骚扰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学军的女儿查出怀孕时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当时她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不能进行引产手术,治疗一直拖到现在,算了算有六个月了,县城医院怕有风险,建议她去省里动手术。六个月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已经是一条成形的小性命,就算早产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说月份大了引产,对那个女孩也有危险。真要这样的话,不如生下来。”
高明父子脸上浮现出同一个表情,嘴微微张开,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高明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我刚才去找于佳,跟她谈判,要求她让女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我以后就再不去找左学军的麻烦。不然,我就一级一级上访,一定要告倒他,让他休想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说:“你疯了,你肯定是疯了。”
高翔看着母亲眼睛里精光闪烁,表情狂热,心底与父亲有同感,勉强开口,“她女儿才14岁,怎么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这种交易。”
“我不相信她会眼看着我把她老公整得身败名裂。”
这个森然威胁让高明、高翔父子都有点不寒而栗,高明勉强开口,“她不会理你的。”
陈子惠不理会丈夫的插言,直接对高翔说:“她不肯跟我谈,你爸爸肯定不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谈谈,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如果不答应我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拦住要发作的高明,恼怒地说:“妈妈,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去,你们谁也休想拦着我,也别指望我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不能收场也别怪我。”她咬着牙补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们陈家的后代,不管花什么代价,我都要带回陈家。”
☆、07
第三章 2012年,刘湾
从长途车一进入清岗市区,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岗全然没有旧时县城痕迹,已经是一个颇为像样的城市,满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楼房,道路规整宽阔,车辆川流不息,各种广告牌随处可见,作为清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岗大曲”的广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这里更是几乎无处不在,占据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长途车站下车后,她不得不问路,然后坐上出租车才找到清岗中学。
左思安第一次来此地时,只有13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
当时清岗的行政建制还没有由县升为县级市,与她出生长大的省城相比,县城显得小而破旧,一条四车道的马路是主干道,有数的几路公交车横贯县城,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历史上也没出什么名人。外地人如果对它留有印象,无非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有一所以教学质量过硬、升学率高得惊人和管理严格著称的清岗中学,在省内教育界差不多是一个神话,当然更是本地人的骄傲。
她父亲左学军原本在省农业厅任职,因为表现出色,被委派到这里担任副县长,接受为期两年的挂职锻炼,通常来讲,这意味着下一步的升迁。她母亲于佳在省城水利科学研究院从事大型水利项目的地质勘测研究工作,经常要出差。于佳主张送女儿住校,但左学军一向疼爱女儿,不肯同意,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左学军将女儿从省城转学到清岗中学初二的重点班继续上学。
那个时候的清岗中学尽管早就名声在外,但只有两座灰扑扑的六层楼教学楼、一座三层楼的简易宿舍和一个土质操场,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学校面积扩大到过去的几倍之多,教学楼呈品字型展开,堂皇气派,操场中间的足球场绿茵平整,没有一根杂草,四周环绕着塑胶跑道。再过去一点是两个标准的篮球场,刚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出来,有好动的男生已经迫不及待过来开始打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猛然回头,高翔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以前操场比这个要小得多,也没有塑胶跑道。我记得过去男生都爱踢足球,”她并不探究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答非所问,语气十分轻松,“现在他们好象更喜欢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理会这个打岔,再次问她。
“随便看看。”她转头继续看向校园内,“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时候扩建的,新教学楼真漂亮,那边那座楼好象也是新修的。”
他也从这所中学毕业,为学校扩建捐过款,还曾经回来参加过学校的周年庆,当然比她了解这里的变化:“那边是图书馆,要不要进去观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