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你们陈家’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给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自由自在习惯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05
二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时间安静得反常,他一直因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
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干下的那件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犯罪行为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有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之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
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
医生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高翔才摆脱了恍惚状态,想起母亲还面临着麻烦,顿时坐不住了,病人术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间并不确定,他打电话叫来孙若迪,交代她帮忙守着,有异常情况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然后匆匆开车赶回了清岗。
高翔直接到清岗县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楼接待室抽烟,身边放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充当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大半杯烟头。他刚叫一声“爸爸”,高明便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高翔顺他目光看接待室另一头,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从后侧方看过去,她有着轮廓清秀的面孔,头发略微烫过,身材苗条,腰背笔直,显得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像一个14岁孩子的母亲。她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将烟按灭,起身带着高翔走出来:“那个女人是左学军的妻子于佳,是一个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学院工作。”
“子瑜都已经死了,他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非要盯着追究妈妈的责任不成?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摇摇头:“你妈昨天瞒着我送钱给子瑜,又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开走,被警察跟踪了,左学军当时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车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干?”
“这中间肯定有违规,所以他现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调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们只见左学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高翔还是头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毫无那天闯入拘留室暴打陈子瑜的凶悍之气。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茬,神情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从高家父子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径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于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没有答理,更没有停步,于佳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陈子惠也被放了出来,警察告诉高明父子,她还得随传随到,继续接受调查。陈子惠木然地站着,对于他们的对话毫无反应。直到回家以后,她依旧面无表情,径直走进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高明叹气,“算了,给她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吧。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处理陈子瑜的后事,怎么跟老爷子交代这件事。”
☆、06
二
清岗是一个素来平静无波的县城,清岗酒业是本地最大民企,陈立国向来被视为当地首富,是理所当然的名人,他儿子陈子瑜的犯案被捕、保外就医、逃跑和意外死亡毫不意外地成了本地持续的热门话题,众口相传之下,演绎出无数离奇版本,省城媒体的法制节目和专栏也纷纷赶来做了报道,不可能瞒得过陈立国。他才进行完一场手术,又不得不面对这场变故,双重打击之下,他看上去骤然衰老了。
陈子瑜的丧事处理得十分简单,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只有高明、陈子惠和高翔到场,陈子惠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看弟弟最后一眼,然而看到坠崖之后支离破碎再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她顿时崩溃了,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高翔抱住母亲,同时感觉到心底压抑的痛漫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