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韦思安呆呆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强?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这个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17
四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
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长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功夫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籍,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请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