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后,常晓春第一次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太阳落山前,时爸爸把常晓春和她姑姑送回家。
小区的巷子里,姑姑问她是不是喜欢时光。
她说喜欢。
姑姑笑着感叹,你们小孩子真好啊,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她问姑姑,你们大人就不可以吗?
姑姑没有回答。
她记得那时的夕阳红得格外浓烈。
姑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失火的天空。
姑姑在家待了三个月。那三个月是常晓春最快乐的日子,她有姑姑,有时光,仿若置身天堂。
可幸福戛然而止,她甚至来不及道别便已被关在门外。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雨夜,两个大人各自留了一封信,携手私奔了。
妈妈知道姑姑私奔的消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拍打着膝盖说,这玩意儿还会遗传啊。哈哈,常晓春,你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要找男人私奔啊?
常晓春呆坐在沙发上。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接受这样的事情。
晚上,她的家门被踹开。
时光的妈妈带着时光找上门。
时光和常晓春隔着门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彼此,好像对方是陌生人。他们的余光里,尽是大人们挥舞的拳头和手臂。
不知谁的手挥在常晓春肩膀上,她重重跌了一跤。
时光木然地看着她。
“郭玉,停手!”
又冲进来一个男人,使了好大力气将时妈妈拉住。
时妈妈激烈地挥舞手脚要冲过去,嘴里喊着:“把时中原交出来!”
常妈妈向她啐了口痰:“你个疯婆子,就算我知道也不告诉你!”
时妈妈恼恨地拼命转过头喊:“时光,你是死的吗,还不快过来帮你妈!”
时光脸上一红,满眼痛苦。
男人大声呵斥:“郭玉,你够了,别让孩子难堪!”
“是孩子难堪还是你难堪?”郭玉的矛头转向男人,“你们姓时的都只想到自己,只在乎自己的面子,有人在乎过我吗?我辛辛苦苦支撑着家业,他却跟别的女人偷情。难道我连上门要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时妈妈披头散发捶打男人。男人钳制住她,厉声对门外喊:“时光,你回家。”
时光脑子沉甸甸,完全做不出反应。
男人又喊一遍:“听叔叔的话,回家!”
回家,对了,回家。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一切。
通红的双眼迅速从常晓春身上掠过,时光头也不回地跑了。
常晓春听到急促而钝重的下楼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远。直到那声音再也听不见,她闭上眼睛陷入了孤独、羞耻、害怕,最终是茫然。
某个同学的姑姑跟男人私奔,是听听就算的事情,但私奔的对象是另一个同学的爸爸,那就是大新闻了。
时光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大家都很同情。常晓春若无其事地来上课,大家都很不齿。
即使时光不出手,也有人主动为他出气。
升学考试在即,有个公然可欺负的对象用来减压,大家都很开心。
同班的男生们带头在放学后围追堵截她,坚持不懈地要把垃圾倒在她头上。
每天被人追着跑,弄得晚饭吃不成,她很想告诉老师。可是因为对时光的愧疚,她咬牙忍下来。
没有了姑姑,她可以当一切回到起点。
没有了爸爸,对时光来说却是一切的结束。
他所有的痛苦她都感同身受,因此更加埋怨姑姑,也更加埋怨自己。
她受点惩罚,心里可以好过点。
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她踩到自己的脚摔在地上。
累毙了。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么想的时候,一双白球鞋停在面前。往上看,是时光苍白的脸。
“你回来了!”那一瞬间,她很惊喜,以为他没事了。
时光低着头。
那双曾陪她一起看过最美丽的天空的眼睛,冷冷地凝视自己。她甚至能感到有冰渣子掉在脸上。
“时光,”一个男生说,“我们帮你教训她呢。”
时光不发一语,踩着常晓春披散在地上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走出众人的视线。
鼻子一酸,常晓春知道她失去他这个朋友了。
“按住她!”
一群人涌上来,按住常晓春的手脚。
纸团、橘子皮、铅笔屑、融化的雪糕、吃剩的包子、发霉的苹果,还有很多难以辨清的黑色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她头上。
大家围着她笑,仿佛她也是一具垃圾。
笑着笑着,所有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常晓春抓起手边一个发霉的苹果,眼睛从比她高大的男孩们身上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怕你们。”
她把苹果扔过去。在男生们反应过来之前,湿乎乎的瓜子壳、带着异味的香蕉皮又纷纷砸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他们,一下子颜面尽失,乱跑乱叫。
有人被一团抹着黄黄鼻涕的面纸砸中,恶心哭了。“胆小鬼。”常晓春抓起那团面纸冷笑,“你们这些胆小鬼凭什么欺负我!都给我滚,滚!”
她用全身力气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扔向他们。
连碰一下她的勇气都没有,男孩们全都灰溜溜地跑了。
她痛快极了,膝盖一松,跪在满地的狼藉中。
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不想再失去仅剩的尊严。
接下来的日子,没人再敢找她茬。她依旧奔跑着走自己的路,偶尔与他擦身而过,耳朵里都是凌厉的风声。
盼望已久的升学考试终于快到了。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异常隆重。所有孩子被拉到教室外依次排好,来一个家长换一个孩子。老师发给家长模拟考的成绩单,跟发卖身契似的,场面特悲壮。
常晓春在喧闹中安静地靠墙站着。她身上很疼。昨晚妈妈喝醉酒,又打她了。估计她也忘了今天有家长会。
闹哄哄的人群渐渐散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她,和隔壁的隔壁班的他。
时光也依靠墙站着,背挺的很直,脸别过一边。
她看到他,吓了一大跳,巴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幸好,有个老师跟时光说话转走了他的注意。
老师说:“你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没有时间过来,也没时间接你。让你一个人小心回家。”
时光不为所动,好像在坚持什么。
老师叹了口气,理解的目光里饱含同情:“我知道一向都是你爸爸来参加家长会,可是……”
时光像被蛰了一下,丢开老师的手扭头就跑。
常晓春没来及躲开视线,隐约看到他转过来的脸肿着,像被谁打了一巴掌。
反正也等不到妈妈,趁老师不注意,她也跑了,悄悄地跟在时光后头。
时光一口气跑到校门口,停下来不住地咳嗽。
她忍不住想上前关心。
他忽然转身,厌恶地说:“跟着我干嘛。”
“我……你的脸怎么了。”
看清楚之后,她确信他是被人打了。她有经验。
“不关你的事!”
时光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脸,疼痛中,不好的记忆又涌上来。
爸爸走以后,妈妈撕烂了爸爸所有的画作。他在卧室里听着,那一声一声碎裂的声音,仿佛撕扯着他骨肉。他再也忍受不住,冲进画室抢下爸爸的画。
“都是因为你!”他怒气冲冲,“都是因为你只顾赚钱不理爸爸,都是因为你乱发脾气撕了爸爸用三年心血完成的画,都是因为你他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一个耳光打在脸上,他瞬间耳鸣。
“我没有错!我每天辛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养家,养你们!他不但不领情还出去找女人。我怎么能不生气?我气的想杀了他!”
妈妈满脸狰狞的泪痕。
他冷淡地说:“你赚钱根本不是为了我们,你是为了你自己。”
又是一个耳光。
妈妈气的发抖,一把拽过他手臂。
“你爸教了你什么?啊?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妈妈把他拖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好好在里面对着你的上帝反省吧!”
一关就到第二天天明。
上回也是这样,顶撞了妈妈几句,被关在房里三天。
三天水米未进,又休养了三天才有力气去学校。
如果真的有地狱,他想他已经去过了。
路边,学校里的同学逗留玩耍。他们把装果汁的塑料袋咬出一个洞,从里面挤出水来喷对方。水珠滑过时光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们,再看看其他追逐奔跑的同学,忽然常晓春的声音闪过脑海:都是一帮小孩子。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回头时,他已经到了对岸。
彼岸的同学们,看起来那么的无知幼稚。
也许那就是常晓春眼中曾经的自己。这想法让他生气。
转身去瞧,常晓春已经不见了。他又失望起来。接着又为自己的失望更加的生气。
简直怒不可遏。
他跑起来,不知不觉跑到教堂。
宁江市教堂所在的那条街,叫钟楼街。教堂的大钟几十年前就坏了,从没响过。信徒们听到的钟声只是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