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本来就小,谁家来了客人,村民都要看望。
于是冯简冷眼旁观各类人马在宛云不远处绕了一圈又一圈,偏偏没人敢真正上前打扰她。宛云只作不察,反而是他们留宿的人家有莫名其妙的沾光之感,正喜气洋洋地和邻居说着自家贵客。
冯简无动于衷地把目光收回来,继续阅读自己手里的那本书。
正在这时,耳边听到一声轻咳。他抬起眼,发现借宿人家的小儿子端着一碗草药站在跟前,结巴道:“呃,阿妈让我给先生你换药。”
这时,冯简的眉头才轻微一挑。
那草药绿腻腻的黏糊状,味道清烈刺鼻,需要重新抹到肿胀伤口处。待上药完毕,冯简松开了握紧书的手,简洁道:“多麻烦你了。”
少年抬起眼睛,悄悄地往后一退。
这一定是他接触过最古怪的借宿客人。
女客容颜自然是极美,偏偏习惯保持沉默,除了对她的同行人,并不会主动和人攀谈。至于男客,一切事宜都是他出头,待人也算温和礼貌,但看人的模样总有丝冷酷和拒绝——冯简自己绝对想不到,其实比起宛云,大多村里人都在尽量选择离他远些。
少年再盯着自己拿着的碗。阿妈配置的草药自然有效,但药效十分强劲,刚敷上几乎如万蚁啮伤,极其霸道。偏偏几次给那男人换药时,他除了呼吸急促些,倒是面不改色,言谈自如。
少年原本不喜冯简,此刻也有些钦佩地看着他。
冯简本人显然也感到了少年的这份好奇。他素来不关注小鬼,但此刻脚伤在即,闲得无聊,索性就和少年攀谈几句,随口问了他年龄、学习情况云云。
少年战战兢兢地回答,发现冯简没有看上去那么难说话,终于鼓足勇气说:“叔叔,那位姐姐……是和你一起来的?”
冯叔叔目光随着他的指点,看向树下那玉人般的姐姐,沉默片刻点点头。
少年得到回应,再专心地看着地面,用极轻的声音道:“她很漂亮。”
冯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幸好少年没看他,正继续轻声说:“那姐姐虽然有点冷淡的,但是很有学问,我之前拿自己的作业题问她,她全部都给我讲出来。而且,我觉得她给人很神秘的感觉。”话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叔叔你眼光很好。”
冯简再扫了少年一眼,决定从成年人的角度说点心里话:“小子,不是我想泼你冷水,但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吧——就那一位,”他抬起下巴朝宛云的方向点了一点,“别看长成那模样,但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好好相处的对象。你好好读书,长大后娶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便足够,千万不要……”
看到少年怔忡震惊的眼神,冯简决定闭上尊嘴。
吃完晚饭回房,宛云随口对冯简道:“这家小孩见我的目光有点古怪。”
冯简便没说话,宛云也不太上心,只蹙眉查看他脚踝处:“你的伤只涂草药,真的没有问题?到了度假村要记得先去看看医生。”
当时从滑腻的石头上爬起来,冯简已经仔细检查过自己,确定除了扭伤没有大碍。他本人有套行之有效的医学常识,因此那老妇人拿来的草药,冯简只需闻一闻、再略微问问药方就同意覆上,心中很有数。
此刻冯简也不欲多谈,随便点头,再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撑开简易的行军床。宛云走过来帮忙,不大的房间里因为摆两张床而立刻拥挤起来。
铺好后,宛云略微惊奇看着那张行军床:“你是什么时候要来的这个?”
他说:“在你闲到去观察小男孩的时候。”
宛云便笑笑:“你还很有手段的嘛。”
“和李小姐你比还是相差太远。”
冯简想如果以后自己变成一个过于毒舌的人,宛云要付巨大责任。但话说几句就足够,今晚他不打算打地铺,也不打算再睡宛云那张普罗克汝斯特斯之床,更不想再玩讲夜前故事和交流感情的见鬼游戏。
没说几句,冯简随后就上床,翻身而眠。
☆、6.7
梦里突忆少年事。
那时候她还厌恶二手烟,对气味敏感,偏偏某人身上的旧衣烟味浓厚,逆风传来时,她便会皱着眉回头。
身后的男人把她扳过来,慢条斯理地问:“不喜欢烟味?”
她过了才说:“还好。”
他只轻笑:“我有很多坏习惯,内心满满,如何改掉。”顿了顿,“如果我把心里的坏习惯全部都改掉,你就住进来好不好?”
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笑着问,好不好?
后来跟着他抽了第一根烟,难受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无话可说的时候、全面破灭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拿起烟盒——宛云穿着空荡荡的皮鞋,躲在富丽堂皇的别墅门后,听完他们完整的谈话,目睹他坦然接受支票。
“她自然会爱上。”笃定的笑,卓然的眉眼,轻蔑的口吻,手里熟练的拿着Dupont,“那样的女孩,呵!”
她默默地收起裙摆,独自在黑暗处坐了整整一夜。应该是一天一夜,抽完整包烟,喉咙干疼,随后镇定地开车回家。
违章加高速,各种规则对她不再有约束力,太困了,在车上时还要继续摸烟。然后眼前突然一片白光,巨大的撞击,剧烈的疼痛,十八岁生日过后没几天,前半生至此结束。
醒来后第一次见何泷白了头,尖声质问她:“我当初怎么对你说的?”
宛云闭上眼睛。
哭了吗?当然。每日都以泪洗面,医生担心她视网膜受伤脱落,后来何泷在旁边流泪松了口,从此不再询问。
原本是公主般的人物,她之前又那么决然地脱离家族,此刻七零八碎躺在医院,整场事就当作丑闻一样,在家族中传开。
再后来,宛灵偷偷自加护病房替他带话:“他想见你。”
宛云便让他进来,那时她全身仍然打着麻药,危险期未过,可能残疾,也可能死。
他看着她,眼中全是震惊懊悔不可置信等复杂神色。
她没等他解释,只淡淡说一句:“我不爱你了。”
请他出去,一字不提前事,不再哭泣。
再后来就一直没见面。少许伤感和遗憾,痊愈的伤口,难忘的疼痛,不能再动的小指,十年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已经结束。
并不美好但足够深刻的梦。
宛云在第二日清晨先行醒来。
她自床上坐起发会呆,随后扫视旁边矮一截的行军床。冯简借走了她的耳塞和眼罩,此刻还在睡,男人的短发在被子下峭立,看上去的模样比醒来时好相处。
自从扭伤脚以后,冯简对宛云的态度已经恢复到最初的冷漠和爱答不理,但又比最初更过分些——他已经开始对她随意皱眉、发脾气,看人的时候习惯下沉嘴角,说话不留任何余地——但仍然不算太难相处。即使在最生气的时候,冯简仍然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尽管从这男人嘴里说的话,能让人对任何美好的事情失去兴趣。
宛云盯着冯简下巴上一夜后冒出的青色胡渣,因为身高难受地蜷曲着腿睡,不由再勾了下嘴角。
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是君子。这倒不是有修养,只是冯简显然比她更讨厌有陌生人入侵自己的私人空间,甚至还带些莫名的道德和洁癖。
明明是彻头彻尾的穷小子,但身上简直有太多品行都不像是市井出身。是他太特殊还是之前某人的演技太矫揉造作?
宛云换衣服的时候想,如果十年前自己遇到的是冯简,会怎么样?
大概有两个结局。
一是他们会成为朋友。另一个可能,大概是冯简依旧会像现在这么抗拒自己——宛云能百分百肯定的,只是两人之间绝无风月□发生。实际上,和冯简相处一段时间后,宛云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冯简单身至今只能靠联姻解救的原因。
但世界也就那么奇妙。
如今,冯简被迫成为了她的丈夫。宛云脾气虽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良好共处,即使曾经那人,也苦追她一年之久才答应。而在这个相对陌生的男人面前,宛云却出人意料的放松。
但目前这样,真的很好。她是真的不想再动任何感情,除了亲情,最好一丝一缕都不要牵挂。**的、细水长流的、温馨淡然的,全都没有兴趣。
冯简自行军床上翻了个身,在睡眠中深深皱眉。宛云在他旁边坐下,一瞬间希望冯简能继续安睡,但不幸的是,如果他再不起床,他们就会错过回程的火车。
“冯简?”
对方眼皮动都不动。
“冯简?”宛云伸手取下冯简的耳塞,摇了摇他的手臂,“起床了。”
冯简开始清醒,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凝视宛云。宛云蓦然再被这种过于锐利的目光近距离的看着,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冯简看清是她,随后闭上眼睛,口气极差:“你怎么又来了?”
宛云皱眉:“什么?”顿了顿,“你该起床了。”
“凭什么?”
“欸?”宛云一愣。
“走开。”冯简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
“别吵,让我睡一会。才几点?”
“可是待会……”
“你懂什么叫闭嘴吗?”冯简尖锐道,“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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