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简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宛云微笑追上,此刻,两人终于并肩同行。
“这刀买下来的时候,很贵吧?”她试探地问。
冯简冷哼一声:“看你怎么形容,至少买它的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掏钱。”
宛云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小刀,这大概是她所收到过最特殊的礼物,但再贵重的礼物,她的个性也是不太在乎。宛云方才略感怔忡的,只是方才嘱咐那些话时冯简的口吻。
很平和,很平稳,无甚起伏,就像他送来的那把古怪小刀的外观,不是锋利,不是狠辣,但有种明显到压制一切的力量,难以形容,仿佛刺中目标后对方才能不可置信地看着伤口,下一秒彻底倒地。
早在冯简观察她之前,宛云也在观察冯简,她的眼光自然比冯简要高明很多。男人虽然总习惯性地面无表情,平日里阴沉表情居多,但并非深沉内敛的城府之人。他习惯把任何事情都视作交易,很讲究效率,自私自利,只愿意为利益忍耐、务实到让人讨厌——
拥有以上缺点的冯简,出乎意料是个很自然的人。
从底层拼搏的人容易走两个极端,极端奢侈,亦或极端吝啬。冯简偏向后者,但明显又是特殊。
他只是在抗拒。
冯简认为曾经的穷困不是有损自尊的事情,他认为钱不应该随便挥霍,他认为没必要把钱投入到无聊的衣着打扮,他认为适可而止的花费便足够——无论赚多赚少,无论他此刻是穷小子还是亿万富翁,这个男人的生活方式依旧是克制简单而稍稍带些随性。
积攒金钱只是充分享受孤独而有回报的过程,但无论是如今的金钱,曾经的生活,甚至到未来的权利,似乎都没有强大到足矣改变冯简的地步。
宛云记得十年前,有人帮自己挡下热汤。四目对望,那不该是一名侍者看着顾客的目光。微微嘲讽,漫不经心,洞若观火,全无尊敬,随即再放开她。明明是她的过失,他却沉默承担。
十年后,那名侍者的境遇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有什么却完好无损地保留。
冯简娶名门之女,似乎只是找寻最快捷进入圈子的有利机会。而他之所以想融入这个圈子,只是想最大化地为自己公司牟利。冯简很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要什么,即使在为自己的买华衣付账时,他的眼睛一边欣赏她,一边却是强烈的不以为然。
和十年前一样,冯简仍然没有完美的掩饰他的不屑。他本质上看不起她,看不起何泷,看不起他们李家的任何人。
宛云对冯简说:“你舍得把这刀送我?”
冯简把多年爱刀送人,此刻简直是心酸地一直撇嘴,也只讥嘲:“李大小姐什么时候对你的姿色那么没自信?”再皱眉道,“就当你送我破项链的回礼。”
——骄傲到用吝啬表达的男人,明明已经妥协但最后一刻却又主动拒绝了联姻的男人,明明不认同却又缺少男人控制欲的男人——这就是冯简。
宛云微笑,把刀收好。
两人终于在一家农户里借住,那家是对老夫妻,大儿子出去务工,小儿子还在上初中,个子拔苗似的抽条,又瘦又高。少年看到宛云后脸腾地涨红,眼睛垂下。
老妇人眯着眼睛打量两人:“收拾一间卧室够吗?”
冯简顺势就要脱口而出一个“二”,但念到刚塞给人家一把刀,就在深山里把宛云踹到另一个房屋独宿实在不好,只好点头。
进屋的时候,冯简解释:“今晚情况特殊,将就一下,我不是对你有企图。为了安全着想。”内心却念着之前的小子估计胆大不了夜窥美人,还是觉得应该要两间房好。
宛云顿了顿:“没事,我反正都已经准备好。”
冯简正放下行李皱眉打量卧室。山区房间里设备简陋,唯一的电器是头顶上的灯泡,床褥有股奇特味道。他虽少年贫穷,到底也是城市长大的孩子,不太适应。
他站在桌前皱眉给自己倒水,随口问道:“你准备好了什么?”
宛云冷静道:“洞房啊。”
冯简的整口热水就直接呛在喉咙里,差点平生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横流眼泪,他艰辛咽下热水,不由抬起头瞪她。
肇事者却接着打量他,继续用那种平静的口吻说:“但你没带换洗衣服,后备不足,又是在他人家借宿,所以今日么,还是算了。”
冯简惊怒之下,差点连“我还没说乐意洞房”都吼出来。但念着这是别人家,念着这声拒绝话比较适合羞涩地姑娘,又生生憋住,但显然气得不轻。
“我说李宛云,你能不能……”冯简咽了口气,他简直是对上流社会培养的闺秀太困惑不解了,“你们圈子里的教养如此而已?”
宛云扬眉:“抱歉,经过你上次提醒,我还以为你比较中意直率型。”
冯简阴沉着脸,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结婚后的第无数次,他感到了头疼、绝望、愤怒、恼羞成怒、无可奈何,各种陌生但显然微不足道的感情。
“不错,我喜欢直率型,但我不喜欢把每句话都说的那么直率的人。”终于,冯简怏怏道,“你又不是我!”
宛云也忍不住笑起来。
☆、6.5
山间的夜晚活动乏善可陈,冯简主动打地铺,宛云睡床,两人就此休息。但两人在火车上补眠太久,此刻都毫无困意。
宛云听到冯简连翻几个身,确定他没睡:“你介意和我聊天吗?”
冯简实在很介意。
他在不柔软的地面换了个第八姿势,依旧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她的话,但黑暗中,冯简能明显感到宛云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太瘆人了……
冯简过了会才开腔:“聊天也算结婚的义务?”
宛云只沉吟道:“上次你说我们只见过一面。我觉得并不可信,我总觉得你和我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冯简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听她接着道:“……所以我打听了你之前打工车行的名字——你不介意吧?”
冯简终于在黑暗中安详地瞑目,淡淡说:“没人能阻止你不成熟。”
“你的车行和我的确有点关系,实际上,我的车多年来一直在那车行维修。不过我想,你之前应该不是在那里见到我。”
宛云说的委婉,冯简却冷冷一笑,明白她的意思。宛云开的一直是何泷所赠的名贵跑车,每月有专门技工维修。冯简一届打工仔,想必没有机会靠近VIP顾客。
冯简道:“我虽然没有机会再亲自去靠近大小姐,但李大小姐的芳名,也是早就听旁人说起过的。”
宛云便“嗯”了声,静静道:“你都听说我了什么?”
冯简无声地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这家车行的工作是他被“锦绣”开除后,为了维持生计抓紧找到的,白天冯简要去大学旁听,其余时间便来此车行打工。
初等工只能操纵高压洗车和简单修理,工作繁琐异常,被老技工呼上唤下,鼻尖萦绕的汽油味熏得味觉几乎失灵。与此同时,他还要和大学生完成相同的功课、论文、实验、报告——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心力交瘁,哪里还有精力去听什么流言蜚语。
宛云等待许久都得不到冯简的回答,若有所思:“你根本没功夫去听那些乱七八糟,是不是?所以如今那么说,只是想气我。”
冯简咽了口气,默默地被自己怕麻烦的个性所反啮,在黑暗中死瞪天花板:“你现在倒是很精神?若你在火车上能够及时叫醒我,我们也不必被拉到这个山沟里。”
宛云笑说:“不会啊,我们如今来到这里,就说明我们和这地方有缘分。存在即合理,我一直很信任这种东西。”
冯简再微不足道地撇了撇嘴,自从见识过她对佛祖的态度后,他已经不信任宛云所信任的任何东西。而这时冯简隐隐地感觉到胃疼,确认不是被宛云气的后,想起两人至今都没有任何进食。
察觉不到还好,察觉到了饥饿的感觉,冯简从地上翻身坐起,略微蹙眉:“你带没带吃的?”
宛云伸臂打开床头灯,黑发入水般地垂落肩头:“啊,我们今天都没吃东西。”
冯简讥嘲对她道:“我就等你想起来这件事。”
宛云让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里面有巧克力和海苔。冯简只拿了几块海苔,再把巧克力递给宛云。她不接,亲自下身到行李箱前继续翻找。
“上车前珍妈给我一包马铁龙,要不要吃?”
冯简一直不喜欢吃甜,但现在不是挑食的时候,便皱眉勉为其难地拿起一块。宛云自己也掰了块巧克力,坐回床上:“继续跟我说说你们车行的趣事?”
冯简抬起眉,本能地想拒绝与宛云的任何交谈,但嘴里吃着人家东西,过河拆桥又太快了些。他便把拒绝咽回去,简单地说:“维持生计而已,并没什么特别有趣的。”
宛云笑道:“那至少你曾在那里见过不少好车?”
冯简沉默片刻:“只见过一辆。”
只见过一辆,在他刚刚打工的第二天。
一辆雪白的跑车被送到他们高压水库清理。流线型的设计,精铁外观,整身抛光的烁白漆,全手工的把手和座椅——尽管挡风玻璃已经差生巨大裂缝,车头经过剧烈撞击已经变形,但不难看出它完好无损时,是有钱人手里优雅昂贵的巨大飚速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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