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面上依旧笑得和煦:“有劳太太关照,探春愧不敢当。探春本也不爱那些首饰金银,叫太太费心思量,都是女儿不孝。探春定然遵守规矩,诚心万分地替二哥哥祈福,从此无灾无厄。”“当然,老奴我一定会如实转告太太。三姑娘,老奴刚才忘了一件事情,老太太可是特意嘱咐了,祈福的时候须得端庄郑重,那些胭脂什么的却是一概不能再用了,以免冲撞了神灵,故而已经叫太太已经免了这一项,姑娘可别委屈。”周瑞家的目光扫过内造的上等胭脂,露出贪婪的神色。探春毕竟是个女儿家,如何没点小心思,听了这话,眼眶立即红了,只得忍住了泪,叫过侍书,重新打水洁面。
“姑娘不必叫侍书了,老太太见姑娘诚心祈福,特意赏下了两个小丫鬟,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以后她们就和侍书一起服侍三姑娘你了。姑娘可要时时记得老太太慈心,不能亏待了她们才是。”周瑞家的拉住了侍书,挥了挥手,让俩个丫鬟伺候。待探春净了面,换了一身衣裳,又亲手熄灭了温和的百合香,这才摆出一副关心的嘴脸,继续说道:“姑娘还是多带些茶叶之类的吧,这是老奴心疼你特意说的,日后抄经祈福,可再没有这么好的份例了。”探春努力遏制住扇周瑞家的一耳光的冲动,将目光转向了两个动作娴熟的丫头,赫然发现竟是翡翠和玛瑙,眼睛微微低垂,嘴角轻轻抿起,想来老太太是怕自己偷奸耍滑,才特意送了两尊镇山太岁过来吧。贴身伺候长辈的人,在小辈面前格外有面子,即使给了宝玉也得好生伺候着,更别提自己这个庶女了。太太自然不会反对,怕是心里更不痛快,毕竟事关二哥哥,谁叫自己命数不好有所冲撞呢,不然如何能叫周瑞家的这么给自己没脸。谁料想自己满心眼里只有老太太,太太,生母亲弟一概靠后,到头来竟是被人当贼防了,素日里的亲热竟是如水中月镜中花般,只可惜胞弟早已过继他人,姨娘也对自己寒了心,自己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二哥哥了,早已经没了退路。
坐在四面透风的水榭里,探春微微苦笑,脑海里浮现出了得知自己冲撞宝玉后,太太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以及叫自己为宝玉抄经时的得意。本以为那只是错觉,如今想来,自己这十几年来竟是笑话一场。幼时长在太太膝下,一心以为太太生了自己,对姨娘通房之类的总是不屑一顾,长大了些才知道嫡母口中的狐媚子,那个天天立规矩,打帘子的竟然是自己的生母,顿时五雷轰顶一般。那时环儿已经出生了,总爱跟着自己,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姨娘也总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自己却不肯承认这一切都是事实,总觉得是姨娘害自己跟太太不那么亲密了。偷偷去寻太太,太太依然如往日一般温柔,自己也鬼迷心窍般认定,只要没了姨娘弟弟,太太一定可以视如己出,因此反倒恨上了姨娘环儿。姨娘屡屡为自己做些针线,自己却从不上身,反而说姨娘的活计上不得台面;环儿睁大眼睛给自己留下零嘴,却只能遭到一阵痛骂。渐渐地,自己知了事,对嫡庶之别愈发看重,更是成日里粘着太太宝玉,小意讨好,却吝于给环儿准备些东西,就连环儿请自己指导功课,也毫不犹豫地扬长而去。不知何时起,自己跟姨娘之间只剩下吵闹,环儿也变得愈加猥琐,不与自己亲近了。自己不但没有及时反省,反倒有些快意,作践起姨娘弟弟更是毫不手软,只为换得嫡母一句夸赞。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自作孽的结果?下半辈子都捏在嫡母手里,自己纵然想明白了,又如何反抗?探春心里哀叹,默默提起了笔,自己如今也只能好好地抄经,盼望着能一点点挽回老祖宗和太太的心思,给自己一个好的结局吧。
无论外头季节变换,寒暑交替,探春却无暇欣赏,只守着山庄过着出家人一般的清苦日子,屋子里素净得很,别说花草了,就连摆设都是青灰色,半点不见姑娘闺房的文雅。更别提这成日里抄经,多久没能跟姐妹们一起嬉戏玩乐,摘花弄蝶了。探春每日里从鸡鸣就开始做早课,用完没有丁点油水的早膳就奋笔疾书,不敢有丝毫懈怠。虽那道士说了每日两本经书各誊抄三遍,倒也不很繁重,可是那么多字,但凡有一个写错了,整张就要重新誉写,如何能有半点疏忽?更有老太太、太太成日里派人前来,名为看望,实则查看进度,纵然探春咬碎了一口牙,也不敢流露丝毫不满之色。等抄录完了经书,日头也偏西了,这还是顺利的情况。到了冬天就更难过了,纵然屋子里烧着银霜碳,还是双份例,自己虽冻得全身发抖,却不敢穿得太多,以免影响手脚灵活,那砚台里的墨汁更是可恼,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若是稍微烤会儿火,来不及重新磨研均匀,便会凝结,反倒要费更多的力气。一双纤纤玉手更是冻得通红,就是字也难看得很,惹得捧着手炉侍立一边的丫鬟直皱眉,连素来心气极高的探春也很不满意,且手上冻疮密布,稍稍暖和些就奇痒难耐,真叫娇生惯养的探春难以忍受,可还是得咬牙坚持下去。
贾环则是日夜苦读,贾代儒夫妇把当日分得的银子和古玩之类的全部都收好,若是贾环日后有了出息,须得留着用来打点,还有环儿娶亲也不得轻忽,虽贾环本意是改善生活,到底拗不过两位老人,只是虽得了一顿骂,心里却是温暖无比。许是因为过继了贾环,贾代儒的出息也厚了好些,但更重要的是贾代儒夫妇总算有了盼头,精神头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第64章 贾环自立篇(六)
贾芸果然重情重义,即使贾环早已不再是荣国府的正经少爷,旁支的身份并不能帮他些什么,他也没有丝毫懈怠不满,每次生意都按照五五分成不说,连账目也一并送来,其坦诚热心让贾环感动不已,多次表示对贾芸绝无疑虑,贾芸却不肯将就。依他看来,虽说环叔相信自己,自己也决不会做出利令智昏的事来,可亲兄弟明算账,他可不能坏了做生意的规矩。再者说来,这分红的举动正表现了环叔的聪慧热心,也表明了环叔对自己母子并非一味怜悯,而是平等相交;若是不捧出账本,纵然环叔不会多心,可贾代儒自有读书人的脾气,恐怕非但难以接受这份钱财,反倒易与环叔起了隔阂。有了贾芸的仗义,贾代儒一家的日子倒是愈发宽泛起来了,手头上也有了余钱。可即便如此,贾代儒夫妇依然省吃俭用,对贾环自己却是出手大方,贾环不禁心中感动。这名义上的祖父母可比荣国府那位生活奢侈,一味溺爱贾宝玉,对自己厌弃忽视的老太君好得太多了,他们对自己可是掏心掏肺。贾环想到这些,也是投桃报李,时常用自己的零钱给二老买些吃的用的,一家人的感情蒸蒸日上。
许是缘分吧,贾芸这辈子依然跟小红走到了一起。不同于上辈子蹉跎了好几年,小红才在王熙凤的成全下嫁给了贾芸,这次林之孝家的从贾环被出继、探春日日抄经之事领略了王夫人的狠毒,自然不愿意亲闺女被人糟蹋,因此早早求了恩典放了出去,俩人的婚事倒是顺利得很。贾环看着成日里笑得一脸傻气,走路都有些打飘的贾芸,倒也替他高兴。上辈子他倒没怎么留意过小红,只知她原是贾宝玉那里的小丫鬟,后来被王熙凤看重,是个跟平儿一般手脚灵活,办事妥帖的,却不知她和贾芸之间的素帕相思之缘。虽说不是正妻,但看贾芸的兴奋劲儿,和立志不二色的决心就知道他们情深意重。对此等喜事,贾环自然不会扫兴,早就准备好了大红包,另有莲子花生之类从荣国府带出的金银锞子,给这关系不错的侄子小登科贺喜去。
提到小红,贾环难免会想到那个对自己和姨娘照顾有加的彩霞。虽说在姨娘的暗示下,她的确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可是自己注定要辜负了她的情意了,即使她的欢喜也有着算计的成分。毕竟因为庶出,自己前世今生吃足了苦头,自然不愿意孩子走上这条艰难的路,因此早早立誓除非正妻四十无出,否则自己绝不会有庶子。不过作为回报,在荣国府败落的时候,他倒可以赎出他们一家,给他们一条出路便是了。
娘娘省亲结束,荣国府里早就入不敷出。这些年来,府里进项越发的少了,可开支却增加不少,娘娘在宫中的花销,四王八公走礼的份例,大观园修葺的人工,贾赦的美人贾政的清客,平日里府里的大鱼大肉,哪一样不需要花钱,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跟海淌了似的,就是金山银山经不起这样浪费,就连林家的两三百万银钱也仅仅维持了两年便剩下了个零头。可是如今王熙凤被幽禁,自然没有一心为了脸面,顶着风头放例子钱、包揽诉讼的舍己为人的巾帼了。王夫人年轻时也干过这些勾当,可自从贾珠死了便收手不做了,最近虽重新掌家,有了老道士的断言,更是再不兴起这个念头了,她可不愿意为了面上好看,损了宝贝儿子的福气。不过,王夫人管家之事一窍不通,极易被欺瞒,敛财的本事却鲜有人能及,对于自己的嫁妆私房捂得极紧,慢说为了府里的体面掏出钱来,就连宝玉所需之物,也多是从贾母那里顺来的,王夫人仅仅出了几匹布料,几瓶甘露罢了。此时,一毛不拔的王夫人自然打上了婆婆的主意。论宝贝和金钱,谁能及得上贾史氏那个老不死的,前些年老国公打仗所得,近些年亲戚的孝敬,府里的份例,零零总总,怕是比库房里多得多,只是不舍得拿出来罢了。况且,她可是贵妃娘娘生母,娘娘早就表明了母女情深,就凭几次宫中赐礼宝玉宝钗同样份例,明眼人就看出来了,因此就算是贾史氏也不敢过分压着自己,免得惹得娘娘不喜。想到这里,王夫人脸上一改素日的端庄木讷,洋溢着喜气,平日里更扮演着孝顺恭敬,事事以婆婆为先的贤惠媳妇,但凡有大笔开支总是去知会贾母,这叫贾母气得仰倒,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