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给出的理由听着也还有几分道理:薛蟠不成器不假,却依然是薛家的家主,贾王史薛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的当家人还当得起开中门迎接的排场。
可一向在大房面前十分维护二房脸面的贾母却连眼皮都没抬,直接否了,甚至亲自发下话去,说什么小辈们年轻福薄,不宜兴师动众,免得折了福气,让到时候开角门即可,很不必吵嚷的人尽皆知,一席话气得王夫人脸都黄了。
她亲妹子亲外甥来投这样大事,老不死的竟然让他们一家子锣儿不敲鼓不响、偷摸着进府,莫不是嫌他们王家的亲戚辱没了国公府?忒的看不起人!
这还不算完。原本王夫人是说动了贾政,要他当日留在府中,也好教导薛蟠一二,结果贾母一句话,就把贾政支使了出去,还在内院里话里有话的教训姑娘们,说世上万万没有长辈迁就晚辈的道理。
贾母是荣国府的老祖宗,她有意拿薛家做筏子,王夫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等薛家人满怀念想的登门时,难免落了个没脸。
薛太太、薛蟠心思都在别处,进门时还没发觉不对。薛宝钗人坐在轿中却没少循着帘缝儿打量宁荣街的模样。轿子一过牌匾高悬的荣国府正门,薛宝钗心里就是一突,等到轿子转到人际罕至的小巷子里,她一颗心更是沉到了底。
她并不晓得姨妈王夫人与老太太史氏之间的争斗,不免就想左了,觉得这是贾家人看哥哥落了残疾,自己又暂时连个侍妾都不是,看轻了自家,有意怠慢。
只是来荣国府暂居可不是他们薛家央求的。姨妈王夫人如果不愿认这门亲,大可像舅母们一样,话茬儿都不接,明摆着要与他们薛家断了往来。一封封信亲亲热热接了他们来,转脸又给下马威,这么一顿排头吃下来,不是欺薛家无人又是什么?
薛宝钗心气何等高傲之人,要不是顾忌着自己大方端庄的名声,恐怕落轿时脸上还挤不出笑影子来。
她这厢已经是强颜欢笑,那边贾母还要端公侯人家老封君高高在上的谱儿。
薛蟠是已经年纪老大的外男不便在内宅久留不算,养在贾母身边的三个贾家姑娘只有探春露了面儿一事薛王氏、薛宝钗母女也不计较了,可等贾母命小丫头子端上表礼,薛家母女搭眼一瞧,就连薛太太那样经过事儿的主母一时都臊的僵了脸色。
☆、第32章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一对镂空盘凤纹嵌红宝垂珠金耳坠子,那两颗红宝足有指肚大小,品色皆是上上成,金丝做工亦称得上是巧夺天工,别说送个亲戚家的女孩子做见面礼,就是进上都足够了。
可是,这对名贵非凡的坠子,是今年薛家特特寻来送给贾母的寿礼,薛太太并薛宝钗都是亲自过目的。
这世上哪里有拿别人家送来的东西抬手再送回主人的?就是再不喜欢,也该是转手送到别家,或者随便赏了谁也就是了。这样明晃晃原模原样送回薛家,是个什么意思?
薛宝钗心更细一些,她已经瞧出不仅坠子本身是薛家出来的东西,就连盛着坠子的百子千孙绿檀小盒,都是当初送上京的那只。
就是一品国公夫人,荣国府的老祖宗,这样慢待于她,也未免欺人太甚!真是门缝儿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薛宝钗不是不想发作,只是想到一路上薛太太的叮嘱,哥哥薛蟠的惫懒,她硬生生忍住了。况且就算薛太太不说,她也明白,如今薛家是真的不剩什么了。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薛家是金陵四大家里唯一一个商贾人家,依仗的便是钱财并这些高门姻亲们。如今薛家的生意已经被挤兑出江南,失了根本,以哥哥的人品性子,别说现在还瘸了,就是没瘸,也不可能从虎狼一样的对头手上把铺面赢回来。薛家想要东山再起,只能等哥哥的子孙,或者是靠自己的助力了。
如此一来,这些姻亲就更不能得罪了。原本王家该比贾家更亲近些,奈何舅舅们也不知听了什么枕边风,对自己一家不冷不热的,听大舅舅心腹管家传得话,竟是要让他们薛家安心做个富家翁就好,“横竖短不了什么”。可想想当初,怎么能甘心?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哥哥,为了自己,这口气不忍也要忍。毕竟贾母虽然不爱出门,却与京中的老封君老诰命们熟悉的很,有了荣国府做靠山,她日后在四皇子府里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而且薛宝钗坚信就算此刻贾母为了林家与自家的嫌隙瞧自己不顺眼,等她博得了四殿下的宠爱,贾母也会回心转意,晓得与哪家交好才更有助益。至于日后,自然有贾家求她的时候。
想到此,薛宝钗若无其事的与母亲薛太太对了下眼色,便笑意盈盈的起身拜谢贾母,托盘上的表礼便由她的大丫头莺儿接了过去,薛太太也缓过神来,言笑晏晏的赞过贾母送的贡缎荷包实在是精巧惹人爱,只字不提那对最显眼的首饰。
贾母借口年老,早就在薛家母女落座时歪在了榻上,这会儿看薛家母女如此能忍,面上笑意也深了些,一双看似老眼昏花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将薛宝钗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最终没有说出准备好的话,给了薛家母女一份体面。不然要是当众接一句“这是皇商刘家今年贡上的,到底是今年刚接手,正在兴头上”,怕是以薛家母女的脸皮都不好意思再住下。
笑眯眯听着薛太太奉承了半天,贾母才第一次对强撑着大方模样的薛宝钗招了招手:“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这句话出来,一直绷着脊梁的二太太王夫人才算松了口气,屋里众人的笑意也更真诚了些。毕竟要是贾母一直对薛宝钗不冷不热的,她们也难办的很,到底二太太还坐在那儿呢。
装模作样的聊了半晌,无非说些薛家一行人路上如何行走,薛太太多么不易之类的,王夫人见大家渐渐说到了薛家到京后的打算,连忙将要留薛家住下的话儿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
“正要禀报老太太呢,媳妇想着薛家的老宅多少年没个正经主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住不得人,想着我们老姐妹多年不见,宝丫头与咱们家的女孩儿们年纪相仿,也正好做个伴,想留她们一家住些日子。”
王夫人说着,还微微欠了欠身子,十足的恭敬。这话儿一出,贾母要是不想把二房当家太太的颜面扫在地上,就没有不应的道理。
依着王夫人的心意,她并不是十分愿意用这种示弱低头的法子。奈何世上多了林崖这个变数,她妹妹一家来的实在早了太多,她还不是皇妃生母,王家也没有到最风光无限的时候,她在贾母跟前底气还是不够硬。
贾母笑得十分慈爱,果然一口就应了下来,只是还不等薛太太接上王夫人的话头,说出她们一家开支不必走府中公帐的时候,贾母又开了口:“既如此,更亲厚了。凤丫头呢?前儿她们送来的好布料,也该随手寻几匹出来给宝丫头裁几身衣裳。”
荣国公府的老祖宗、一品诰命夫人,要赏个小辈儿几匹衣裳料子真是再寻常也没有的事情了。只是客人第一日上门,才说了要长住,她就让人“随手”拿些出来给人裁衣裳,这话儿可真是好说不好听。
薛宝钗忍了又忍,被各家太太们盛赞过的端庄笑容到底没撑住,只得摆出女儿家的贞静模样,敛眉垂首,任蓦然被点到名儿的王熙凤两面打圆场。
王熙凤在后宅里那是门儿清,知道薛家登门这日必定顺当不了,老太太、二太太肚子里都是邪火,可她既是贾家媳妇又是王家女儿,谁都能躲了去,就她不行。况且她也存了好生施展一番,显显自己本事的意思,这会子自然要打起精神,居中调停,把场面圆回来。
余者李纨也罢,探春也好,不过是顺着说几句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王夫人才寻出空隙,起身禀过贾母要带薛家母女下去歇息,贾母要敲打的都敲打过了,也就欣然应允,还额外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儿的,赏给了薛宝钗。
薛太太忍了这许久,到王夫人日常坐卧的厢房里就变了脸色。
“不是我不知道轻重,只是今儿这事,未免太过委屈了宝丫头。”将面色平静的薛宝钗搂到怀里,薛太太忍不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不是我偏心,要是那个孽障能有宝丫头一半省心,我又何至于如此?宝丫头从小到大,没让我操过一点心,如今还要被我和她哥哥牵连,受这许多磋磨。”
薛太太垂泪,薛宝钗自然要温声劝慰,王夫人见状,对薛宝钗更添几分喜欢:“宝丫头的好,我是尽知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府里的三个,连宝丫头的一根小指也比不上。”
说到三春,王夫人心头也升起一股火气。
早就说薛家今日要来,结果东府里一大早巴巴儿的把惜春接了回去,大房里邢氏那个破落户也说什么昨夜吹了风头痛的很,请了太医还不算完,又把迎春接过去侍奉汤药。折腾到最后,她亲亲的妹子带着儿女登门,陪客的只有二房的女眷和王熙凤而已,连宝玉都去庙里给老太太还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