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崖之美,不同于金陵有名的玉公子、甄家二房的甄珹那种羡煞女子的柔美,却是清冷中透着英气,举止不见傲慢、眉眼尽显傲意,此刻衣袂轻扬从容站定正如天上星宿含笑破风而来,配着那千金难求的雪里红纱衫,真真是云端一点胭脂色,羞煞俗世满园芳。
曾二爷一时失神,不防林崖已经避让着受了何二老爷的礼,转而似笑非笑的打量起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连连告罪,
又郑重行礼。心中那股惊为天人的仰慕一去,曾二爷自落地起养出来的商贾习气便发作了,就在恭送林崖再度登车的一点空隙里,也偷眼把林崖上下打量了个遍。
林崖年未弱冠,头上只一根沉香木簪,只有对沉香木颇有研究之人才能从簪子的雕工式样上瞧出那是前朝大师无晏子的手笔,存世了了,非银钱可以估算。雪里红纱衫之价不必说,曾家这么些年统共得过两匹,都送进了京城王府,好给姑奶奶们撑门面。令人侧目者却是林崖脖颈处朱红薄纱下露出的些许绣暗纹雪色领口。观其纹理,分明是曾二爷同他大哥一起,亲自护送上京奉上的映泉缎,连贵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珍稀。
曾二爷被林家有意显出来的富贵惊得目瞪口呆,等到视线落在林崖腰间,瞥见那块名列书尽古今名物的《采蓝集》的墨玉观音佩时,已经无力再去估算其市价几何,只是打马护在林崖车旁而已。
至于谱儿摆的甚大,一直没有上前的刘大爷,林崖只隔窗与他说了句话就算全过礼数,也不管自视甚高的刘大爷如何憋气,一行人便招招摇摇的进了城。
“士农工商,皇商不也还是个商?”寿生撇撇嘴,一面将林崖路上把玩的蜜蜡佛手小心收进匣子里,一面低声嘲笑道。
林崖闻言,唇角一勾没说话。
他这次出门并没有带自小服饰的福生,实在是福生不如寿生机灵,但是这份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该说话时说什么的本事,福生再练十年都未必及得上寿生。
皇商刘家的大爷人就在外头如何?不是当面骂人,骂的又有什么趣味?
林崖还记得临行前林如海把他叫去把盏夜谈。
他也曾问林如海,林家去金陵这般炫耀富贵是不是太不妥当,林如海只是轻蔑一笑。
“哪里不妥当?”朝中有名的儒雅君子面上露出一抹狡黠:“东西都是历代圣人御赐给咱们的,你是我长子,我视你为我家凤凰儿,东西都偏了你又如何?至于那点子布料,看着吓人,能抵得上亭台别院、万丈高楼?横竖都要担着名儿。”
林如海总理江南盐政,每年除了上交国库以备六部支领的赋税外,还有大笔银子进了当今的私库,好供喜好奢靡铺张又贪恋圣名的当今挥霍。只看去岁两处动土的当今私苑,就能知道林如海办事之得力,丝毫不愧对当今那句“朕之臂膀”。
而当今又性子多疑,虽说林如海之能无人可比,却又总觉得林家自己也肯定少不了中饱私囊,后来发现搜肠刮肚派到林如海身边意图接掌盐政的其他心腹都差林如海远矣,便熄了过河拆桥的心思,甚至在密旨里故作大度,允林如海便宜行事,遮遮掩掩的认了林家分润一事。
那时林如海独子夭亡,族中又选不出可心的嗣子,正是万念俱灰,看了不过嗤笑而已,随手就撂到了暗格里,为人也很是低调淡泊,几乎让在江南官场上蹿下跳的甄家一系忘了扬州城里还有一尊大佛。
直到林崖林崇过继,林如海渐渐看重两个嗣子,才在官场倾扎上又用起了心思,还时不时教导指点他们一番。
林崖听着寿生当着和尚骂秃驴,心中却想起了那晚林如海的一句话,或许林如海自己并没当回事,林崖却触动颇深。
出身、家族、子嗣、男女,这些在他过去的那个世界里已经被淡化的概念在这异世里的意义比他想象中还深。刘大爷因为出身而只能默然受林家小厮的奚落,他自己也好,林如海、黛玉父女也好,又何尝不是被这些束缚一生。
林如海执杯对他说,家中内库里的诸多物件儿,只有林家嫡长一支才能承继,倘若没有林崖林崇,那些东西也只能随他这个不孝子一起去地下见列祖列宗了。
黛玉是林如海亲女,林如海爱黛玉如掌珠,同时,林如海却确确实实觉得黛玉没有资格动用林家男子代代相传之物,因为黛玉出嫁后便不再是林家人。
原书里林家至宝没有被贾琏带回京城,想来是埋入了林家祖坟。而送黛玉入京,也许是自觉愧对祖宗、了无生趣的林如海根本无心管教她,觉得一个女儿家锦衣玉食一生、还能配的嫡亲表哥就足够了?
正当林崖眉眼淡漠的望着以淡金珍珠为坠的车帘,一直随侍在林崖身边的何大爷突然打马过来,将一个朴实端方的黄花梨拜帖匣交到了寿生手上,寿生不敢拿大,立即作揖道谢,才双手接过捧给了林崖。
林崖挑眉打开一瞧,竟是甄家长子甄琤邀他今日到其在外头的园子里一聚,以“谢当日不曾出面劝阻,致使宵小冒犯贤弟之罪”。
甄家这几年觑着林如海心灰意冷闭门度日的空当独霸江南,寿生等一干依傍林府威势的家生子看甄家那真是千般不顺眼,当即义愤填膺起来:“这甄家忒欺负人,一个婢生的……”
林崖笑着骂了寿生一声,让他住口,却又让寿生下车去回还在外头等着的甄琤心腹,当面看了那人紧绷的面皮,才应下了邀约。
至于刘、曾、何三家,刘、曾两家心气儿还高着呢,很该再晾一晾,煞煞性子,才能不负三殿下所托。何家则算的上自家心腹,看重不在面皮上,他们也不会在意微末虚礼。
林崖性子爽利,几家下人也都训练有素,当即不论主子们笑容是否还透着勉强,很快就分作几路,各自离去。林家的车队随后也一分为二,只有十数个健仆并寿生、禄生两个小厮随林崖赴宴。
到了甄琤私宅,林崖下车与目露憾意的甄琤寒暄几句,正要把臂同行,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子惯用的甜香,一怔之后,笑意更深了几分。?
☆、第14章 暗招
果然宴无好宴。
林崖心里隐约猜到了甄家这位庶长子的打算,只是还拿不准他舍得下多大的本钱而已,面上却一丝儿不露,反倒愈发与甄大爷亲厚起来。
甄琤空有甄家大爷的名头,却没有多少本事,往日里即使嫡子甄宝玉还没有出生,他也远远比不得胞弟甄二爷受甄老爷甄应嘉的看重,平素往来的要么是眼热甄家权势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要么是薛蟠那样糊涂愚钝的酒肉朋友,人物不说猥琐不堪,也多少失了风骨,何曾与林崖这样气节出众的人相携而行过,一时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热。
甄大爷几乎眨眼间就换了副模样,林崖自然也觉出来了,不禁好笑。还真个是人以群分,这甄大爷才与薛大傻子好了多久,就把脑子都学愚鲁了。当即只做不知,随口与他敷衍些金陵风物权作消遣。
至于林崖如何赞甄大爷置办的这处宅院好,两人又如何推杯换盏暂不赘述,只说林崖不多时就吃得醉了,一双眼睛迷迷蒙蒙,显然是有些糊涂了。
甄琤是东道,见状自然极力要留下林崖,只说这里虽是别院,厢房都是打理妥当的,伺候的下人也还算精心,歇一觉并不妨事。
林崖之前并没有留话说一定要赶回林家在金陵城赁的院子,现在又已经醉得说不出囫囵话,寿生、禄生不过是下人,哪里又争得过甄琤,一行人便安顿了下来。
谁知夜里甄家这处别院就遭了贼。先是一个守夜的婆子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满院的灯火就都亮了起来,黑着脸的健壮家丁仆妇利索的守住了各处门户,只林崖的院子里黑漆漆没有一点声响。
也不晓得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是甄家大爷甄琤亲自领着人一处处的搜。饶是如此,他还是比得着消息就屁滚尿流的往林崖院子里跑的寿生禄生早到一步,堵在了林崖借住的小院门口。
禄生还有些懵,从祖爷爷一辈儿起就是林家心腹下人的寿生心里已经咯噔一声,暗叫一声糟糕。
谁家没个别院?要真是事发突然一处处搜过来的,哪儿就能这么快领着这一片乌压压的人到了客院?就凭甄家这帮子家生子儿的麻利劲儿,那些军爷们都不用吃饭了。这分明是要捏他们家大爷的把柄。
寿生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个高门大户里阴人的手段,真是悔恨交加,他怎么就能灌了黄汤,没坚持守在少爷身边伺候呢?
恨不能现在就伸手抽自己一顿耳刮子,寿生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抱着最后一点儿念想弓着腰凑到一脸意气风发的甄大爷身边,低声下气的求甄大爷网开一面,让他先进去服侍林崖起身。毕竟林崖醉成了那样,这会儿九成九还是衣冠不整的,看着不雅。
甄琤却连理都懒得理他,一挥手就有身边的壮仆出手把寿生推到一边。
寿生只能吞下快到嘴边儿的叫骂,眼睁睁看着甄琤慢条斯理的正了正衣冠,才带着一抹不过如此的讥笑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和一看就碎嘴的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