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黛玉来了,林崖还无甚动作,林如海先轻咳一声,气度雍容的正了正衣冠,直到他觉得自己又可做慈父之标本了,才朗声叫人好生迎黛玉进来,林崖偷眼看去,林如海竟是连眼角眉梢都带了三分笑意,整个人比平时温和了何止十倍,不由暗叹血脉天性。
也不知道,前世自己如果……,是否也能得享骨肉天伦……
林崖心中悔意蔓生,面上却已经笑意盈盈,抢先迎到门口与黛玉说话。
“妹妹怎地不痛快了?可是下人服侍的不好?还是厨上今儿个不经心,做得点心不可口?告诉大哥哥,大哥哥与你出气。”
七分真情三分打趣,直说得绷着一张小脸的黛玉缓了神色。她原本就是林家四个主子里最和气的一个,平日里在父兄面前一直都是个乖巧贴心的囡囡,这次发怒实属罕见。
不过这怒气却不是冲着林崖去的。
黛玉深吸一口气,便走到了林如海书桌前与含笑望着她的父亲行礼,礼毕身子向前微微挪动了一丝又顿住了,这才开口质问:“爹爹为何还要留那些个不懂规矩的婆子在家里?连个做客之道都不明白,咱们就算是帮外祖母家教导一二,也不会有损亲戚情分。”
黛玉方才那下意识的挪动,林如海林崖瞧在眼里都是心底暗笑。这是黛玉习惯性的想走到林如海身边撒娇,却还记得她正在闹性子,强忍住了呢。
只是黛玉这番话一出来,林如海林崖二人的心思可就全然不同了。林如海吃味自不必说,林崖是一面欢喜黛玉果然心疼他整个哥哥,一面咂舌父女就是父女,说出来的话都相似的很。
他二人各怀心事,黛玉那厢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虽说我看在外祖母面上敬她们三分,叫一声妈妈,可到底是两姓旁人,怎能越俎代庖,管起我林家的家事?就是大哥哥当真错了,也自有爹爹管教,我们林家也是有家法的。况且大哥哥何错之有?堂堂大家子弟被人那样对待,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怎就不能给那人吃点苦头?”
黛玉说到这里,人小身子弱,已经有点喘,林如海慌忙起身要亲自拿了温水与黛玉喝,黛玉微一顺气,却不肯歇息,一气将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那些婆子糊涂了,就是亲戚家互帮互助,咱们家跟薛家孰近孰远?下人不晓事,舅母、表嫂们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了?再说那薛家,什么出身来历,也敢拿他们家不争气的纨绔跟大哥哥比?就是大哥哥真个儿错了,按律行事也没有他们兴师问罪的道理。这样糊涂的人家,玉儿是不愿相交的,还请爹爹做主,莫让那些婆子再来给玉儿请安了。”
看来黛玉是觉得林如海是为了先贾夫人和她自己,才纵容了贾家下人,亏待了林崖,因此跟林如海闹起了脾气。
林崖倒不觉得林如海是想给贾家留脸面,多半还是另有事情料理,根本没来得及放心思在那等微末之人身上,给了她们猖狂一时的机会罢了,只是黛玉的这一番话,着实触动了林崖的记忆。
看着眼前一心维护林家、维护长兄,很以自己出身为傲的黛玉,林崖心中着实酸楚。
黛玉可知,若没有他这个异世孤魂横插一脚,一旦被几个仆妇接上京城荣国府,她便要受那多年的轻慢欺凌?
明明是贾家正经的姑表小姐,被贾母三催四请接过去住的,在贾家却比不过那拐着弯的表亲,长年累月忍受丫头婆子的品头论足,在亲外家尝尽寄人篱下的苦楚。贾家何曾分清楚过亲疏?
明明是列侯之后、世宦之家嫡长女,正经官家小姐,却比不得今日根本不入眼的商户女,时常不得不受其指点教导不说,还要被人议论不及其多矣。士农工商,被人错待至厮,哪里还有今日林家大小姐的尊贵?
再如何怀念亡父亡母,却只能偷偷祭奠,仿佛曾经风光无限位极人臣的林家在荣国府见不得人一般。——确实见不得人,贾家拿了林家百万家财,恨不得林家就此灰飞烟灭才好,又怎么会让黛玉大张旗鼓的祭拜,提醒旁人这世上曾有一个姑苏林家?君不见,贾琏王熙凤夫妻说起黛玉嫁妆,多么理直气壮的说那是贾母出的体己?
人间最苦最难者,便是今不如昔,自云端跌下。
林崖为黛玉在书中的坎坷扼腕不已、心绪起伏不定,林如海已经温言安抚起了怒气冲冲的爱女。
“几个婆子而已,乱棍打出去又如何?我听人说,她们还跟玉儿谈甚大家规矩?在林家,咱们就是规矩,她们不过胡沁,玉儿当个乐子听听就算了,又何必放在心上?为父心里有数,绝不会委屈了自家人。”
端的是慈祥和蔼,林崖心中却又是一沉。林如海疼爱黛玉毋庸置疑,只是书中却不见他殷殷教导黛玉这些,想来还是没有子嗣承袭,心灰意冷之余要托赖贾家照顾黛玉的缘故。子嗣,在这异世真的重如泰山。
宽慰了黛玉,林如海又扭头冲林崖喝道:“混账东西,连你妹妹都要为你悬心!若不尽快将此事了结,怕是家无宁日,明儿你便带着大管事去一趟金陵,省得那些宵小愈发不知他们姓甚名谁。”
林崖一个激灵,心底的悲情尽褪,一时之间竟有些跃跃欲试:他重生之后,还没有得着机会,试试自己的手段能为呢,这次去金陵,总算可以略微施展一二。
正要朗声应答,林如海却又加了一句:“你慌脚鸡似的是要做甚?难不成还要自降身份?商户耳,杀鸡焉用牛刀?你只管看着薛家如何在江南无立锥之地就是了!”
不用自己动手?林崖有些糊涂,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了,又要自己过去金陵,难不成只为了学些手段?
似乎被林崖面上掩饰不住的惊愕取悦,林如海示意正要退出书房、留他与林崖单独说话的黛玉留下,好整以暇的对嗣子露出一分淡淡的笑容:“打狗看主人,这句话为父也很是赞同,如此,你便替为父去金陵,把主人一起打了吧。正好你甄家伯父的生辰也要到了。”?
☆、第12章 打狗
当时说是第二天就动身,让许久不曾正经跟人过招的林崖激动之余筹划了半夜,结果第二日一早,林崖正要叮嘱鹤音等人安分看家,林如海又让人传话到谨院,说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且等两日再说。
既然自家老爷要他摆谱摆到金陵去,林崖便欣然从命,从容在家里陶冶了一番情操,细心挑拣了若干随身物件,非有来历之古物不取,又等来了二十余身应季新衣,非有价无市之料不用,这才在鹤音等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贵气逼人的上了马车,由大盐商何家的嫡出长子次子护送着,赫赫扬扬的向扬州府城门外去了。
据那天在街上贩货的小商说,那真是多年未有的阵仗,林家打头的家丁骑着高头大马都到了城门根儿底下同城门吏行礼了,放着林大公子箱笼行礼的车子才刚拐出林府所在的巷子,连随身的两个侍婢坐的都是翠羽华盖车。
有好事的不免追问林家大公子所坐的又是何种宝马雕车,先前说的口沫横飞的小贩却蓦的哑了口,支支吾吾半晌,只说林大公子的车镶金嵌玉,说不出的富贵,他却不大懂得,众人不免哄笑起来,直说那小贩乡下人没见识,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又有人大拍胸脯,说那日见到林家车队的人若是自己,定能瞧得出来云云,羞得那小贩面红耳赤。
而远在金陵城的甄家也得着了林崖出城奔金陵城而来的消息,毕竟林崖此行,名头还是为代替父亲林如海给甄家大老爷甄应嘉贺寿而来。而原本根本没把一个小小嗣子放在眼里的甄应嘉,此时倒真有些意动,想要见林崖一见,掂量掂量姑苏林家嫡长子的分量,好估算出日后把在林家现任当家老爷林如海手里吃的亏讨回来需要费他多少功夫。——林如海身子骨不甚健旺,在官场上可不是多大的秘辛。
原来,在林崖准备行囊的十余天里,江南商界出了桩大事。
立足金陵城百余年的皇商薛家的票号,被三家大盐商联手挤兑,薛家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抽了旁的生意上的银钱来填这个窟窿。
要说薛家百年前兴家之时,根基乃是江南最常见也最不好做的丝绸布匹生意,后来紫微舍人慧眼识英雄,捐泰半家业助本朝太祖成事,薛家有了皇商身份后,便大肆并吞其余商家,不过短短两代人就挟皇恩将生意做到了数十个行当,只有西洋买卖另有皇商刘家执掌,薛家不得其门而入。而这些行当里,其中又以票号、当铺两桩买卖获利最丰,经过薛家几代经营,可谓独步江南。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自薛蟠之父接掌家业以来,一则其才能有限,二则其他大户意欲分一杯羹,外又有晋商徽商等欲染指江南商场,薛家渐渐有了败落之相,等到薛父急病下世,薛家落到了薛蟠手里,更是一泻千里,好景不再。若不是金陵甄家并其他贾王史三家出于种种心思着力扶持,薛家怕是连这次挤兑风潮都等不到。
奇也就奇在此处。
之前不是没有人家打过薛家的主意,谁让他们身怀巨富又无护财之能,只是甄家一出面,他们也就消停了。毕竟真的与甄家撕破脸,他们也难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