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目光触及她的一瞬,原本满腔的勇气忽地散了个干净。他很清楚自己的来意,虽然到现在为止仍是与她保持着距离,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想将她揽在羽翼下悉心呵护,一生一世。
他自认为自己有能力克制住这样欲望,也可以将这样的野心很好地掩盖起来。但却是被她一眼识穿,于是顿觉窘迫难堪。
“我太了解你,你怎么会轻易放弃。”她再逼近一步,站定在他面前,“这里有你的孩子,你怎么会善罢甘休。”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似有两簇火焰跳跃。她笑起来,这才是她认识的许慎行。半死不活的猎物没有屠戳的价值,滴着血的困兽才会让人有复仇的快意。
她的手背轻抚过他的脸颊,拇指指尖划过他薄薄的唇,叹道:“我不愿意承认,可事实是我们都不年轻了。”他的唇微张像是想咬住她的手指,可最后仅仅是轻抿一下。她的手从他的脖颈、肩膀、胳膊一路滑下,最后覆在他的手上。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可心脏处却猛地鼓躁起来,闷闷地疼痛。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握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凸起的腹上。
他仿佛被电到了一般险些从椅上滑下,耗尽了自制力才避免自己继续失态。她的额抵住他的,似哄孩子一般地轻晃,“他有八个月大,会翻身、会踢腿,也会打拳。他闹起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痒痒,忍不住想笑。这孩子力气很大,有时肚皮都会被他顶起,这感觉真的很神奇。”
他怔怔地不知反应,仿佛全身的感觉神经都集中在覆于她腹上的手掌。他用尽全身心想要感受她所描述的那般神奇经历,于是屏神凝气地等候了数分钟后,他终于等到她腹内传来的一阵震动。
不知是小家伙的脚还是小拳头,隔着母亲的肚皮从他掌心划过。只一瞬间他便如铜浇铁铸般定凝不动,直到小家伙再次翻转过身体捶打着他的掌心,他才蓦地回神。他缓缓抬头,望向她的眼里满是狂喜与慌措。他哆嗦着唇,眼里却是蓄满晶透液体。
“很有意思吧。”她的额离开他寸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越到后面胎动就越厉害,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压迫着我的内脏、骨骼和神经。我怀他足六月就小腿浮肿,时常半夜会惊醒,腿部抽筋,心悸慌乱。到了现在,每晚起夜时几乎直不起腰,背脊酸疼得不像是自己的。我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他想拥她入怀,可她却先一步退开,“我本不该受这罪,可是我运气太差而他又太过顽强。我迫不得已……”
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唤她,“别再说了。”
她低头看他,双手合着他微颤的手掌,轻声问道:“你想要他吗?”
他的目光转为错愕。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要他吗?”
他一时未领悟过来,顷刻间大惊失色,“你——”她吃吃笑起来,“我生下他,你即刻带他走,别让我看一眼。这辈子,你们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打这个主意,惊骇下方寸大乱。她不要他,连带他的孩子也不要。她能忍得下心,一辈子不见自己的亲骨肉。不应该是这样,即使她恨他入骨,可她怎么能对孩子狠得下心。
她的手掌贴熨在他面颊,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啊,他竟然也会流泪,他也尝到了六神无主的滋味。腹中的小家伙似是感觉到她似悲似喜的心情,有些烦躁地翻过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或是让他跟着我,永远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终于知道她要做什么。
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感受那顽皮小脚从掌心滑过的惊喜。转瞬之间便要面临这样的残酷抉择,她要他下决定,让他亲手将血脉亲缘撕裂开来。
她,和他们。
还是她们,和他。
一生一世不许相见,连名字都是禁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抽痛得近乎麻痹:这就是你要做的?这就是你想做的!给我希望,再逼我亲手撕裂它。他赤红着双眼看她,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照办!
她依旧笑得温柔,“我忍受你给我的屈辱,我忍受这十月怀胎之苦。我忍受他挤压我的内脏、忍受他日夜分享我的血液呼吸、忍受他在我腹内拳打脚踢。我或许不会爱他十分,但我仍然给他生存机会,给他成长的空间。这一切你永远无法否定。”
他被激至极限,太阳穴处的血管鼓跳不已,攥着手杖端头的手已簌簌发抖。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经习惯夺走我的一切,我也习惯接受。”他眼中的暴怒与痛苦远比她想象的要强烈许多,“你不止一次毁掉我。这次,我愿先你一步。”
他将牙咬得咯咯响,被激得红胀的面色却渐渐转为灰败。明明是坐着,可他却出了一身的汗。他几次欲撑杖而起,可屡屡因脚下脱力而失败。最后他狠狠地摔倒在地,手攥着拳重击地面。
她退后两步,轻按腹部抚慰着情绪躁动的胎儿。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可心里却满是迷茫。太多的哀痛找不到出口,于是滞留在身体里无望地来回涌动。
他整个人都笼在桌台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如濒死的困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拾回一丝力气。他扶着桌脚将自己强撑着站起来,下唇不知何时咬得一片鲜血淋淋,衬着惨白的面色甚是吓人。
他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他想快些离开这里。可是他找不到他的手杖,于是撑着桌面弯下腰在地上摸索。
她艰难地蹲下拾起,递给他。
他双唇紧抿着,望向她的眼里犹有垂死挣扎。可她的回望却让他心底渐渐冰凉,已然还转无望。
“你可以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但是等他长大懂事时你能不能告诉他,说爸爸很爱他。”
☆、第四十二章
朱洋气喘吁吁地爬到八楼,有气无力地敲开门,“坑爹啊,这么高楼都不配个电梯。一想到你天天这么爬,我就心惊肉跳。”
易素笑了笑,说:“医生建议多走动,比较容易顺产。……你又拿什么东西上来?”
“我妈煮的菜肉粥,”朱洋强力推荐,“虽然看着糊糊得卖相不好,但味道绝对是一流的。还有自家腌的话梅萝卜条,巨下饭的。”
越到孕晚期便越觉得累,胎儿一日一日成长茁壮,她也越觉得辛苦。每日早中晚胎动越发频繁,有时半夜也会闹腾起来搅得她睡不安眠。每日行走时仿佛听得到关节负重相互摩擦的声音,坐久了脊椎又酸又疼。躺下来也不觉得舒服,左右辗转不适,心脏闷钝呼吸困难。有时实在觉得气闷难耐,索性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打盹。
真的很辛苦。
她有时会想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算不算是自虐,虽然那时迫不得已。但只要能狠下心,她今日也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腹里的小家伙便会适时动一动。于是注意力即刻被分散,无暇它顾。
当初的顾虑果然成真,她确实舍不下腹中块肉。
那天对他说得那么绝决,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她兵行险招。假使他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或者他依然祭出雷霆手段,她是招架不住的。但是她看出他心中有愧,仅仅这一点她便占了上风。
他不敢冒险,他不敢赌。
倘若十年前她见他这副模样,一定会得意忘形顺便开瓶香槟来庆祝,可是眼下她只能苦笑。无论他或是她,谁都没有想到有日两人会走到这一步。
犹记得当年她时常窝在他怀里,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画出男人女人,再画出一个小人。她问他:第一胎要男孩还是女孩?他笑骂她不知羞,哪有孩子生孩子的道理。她缠得狠了,他便说:男女都好,最重要的是要健康。
她知道他喜欢孩子。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这么喜欢孩子。
她那时幻想症发作,连着几夜做梦自己为人母。在梦境里十月怀胎不过转瞬之间,也没有生育之痛,眨眨眼就能看到身边的小小婴儿。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揉眼也看不清孩子的面容,她便去解那小小裹被。她好想知道这是个小小慎行,还是个小小素素。可惜梦境总如肥皂泡泡一样美丽易逝,没等答案揭晓她就醒来,于是满心廖落。
产检时赵医生曾问她:“想不想知道是建设银行还是招商银行?”她不明所以,赵医生解释道:“生儿子得给他买车买房筑巢引凤,所以是建设银行。生女儿就坐等女婿携车房大礼来求娶,所以是招商银行。”
她哭笑不得,“还有这种说法。”
赵医生取出胎心仪,说:“怎么没有。我上个月接了个产妇,第一胎生儿子,怀的二胎就想生个女儿。结果打B超一看,双胞胎儿子!差点没哭坏了。”边说边摇头,“人呐,这一辈子有几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注定好的。诚心接受就好,不能强求。”
说话间胎心仪里传来一阵打小鼓似的声音,赵医生笑道:“听着就很有劲,以后肯定很调皮。”
预产期前两周赵医生建议她入院待产,“虽然现在指标都很正常,不过你一个人住,还是谨慎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