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如何,他志不在此,无需担心。
控辩双方各执一词,言辞锋利,隔空对战,邱振宇重出江湖,绝不是被检控官三两句话吓得嘴唇发抖的小律师,即便毫无胜算,也要放手一搏,最后的,在余敏柔所剩不多的时光里,再造一个光辉闪闪的影。
长长久久叹息,徐徐慢慢回首,满目疮痍,不忍淬读。
法槌落下,起立敬礼。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眼神交织着仇恨,编出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谁也逃不过,唯有束手就擒,俯首跪地。
霍展年伸出手,只触到她飘动的发梢,一转眼她已走出门口,修炼出铜墙铁壁一样的心防,面对虎狼一般冲上前的记者。
“不要挤不要挤——”四位壮硕保镖也挡不住他们的求知若渴,一双双绿莹莹的眼扑过来,把陪着她出门的吴助理都推挤得委屈掉泪。
“不要挤了,我说你扛着摄像机就不要往前挤了!”盘的一丝不苟的长发早就被扯散,她仍想着要护住宁微澜,就要到大门,再撑过这一段。
“砰——”仍是憋闷的如法槌落地声响,宁微澜轻呼,捂住额角,血液一时喷涌而出,透过指缝,划过裸*露的手臂,流向挽起的袖口,手肘上的雪白衬被染得通红,森森可怖。
吴助理惊恐地高声叫,“天哪,宁小姐,宁小姐你怎么了…………好多血,我…………我马上叫救护车…………”
围在前排的记者们见此情形只顾得上按快门,记录突发事件,在后排的不明真相,听到着一声惊呼,更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挤,决不能落在人后。
一时拥堵,水泄不通。那个抓着半块砖的少年扔在同保镖纠缠拉车,想趁乱出逃。
保镖自顾不暇,不慎在背后留出空隙,那位超人般自己抗机器的女记者突出重围,单枪匹马扑向宁微澜。
山倒水泻,一群人摔倒一片,有人躲在底层喊,“他妈的别踩老子手——”
吴助理晃晃悠悠爬起来,垃圾山里找宝贝似的寻人,一层一层掀开了,喊:“宁小姐,宁小姐…………”
宁微澜已然披散了头发,鲜血横过一张苍白的脸,耳边碎发仿佛被人沾着血揉成一团,黑色外衣上零星脚印,沾满灰,如此场景,何止狼狈而已。平生最最凄惨境地,被咔嚓咔嚓不停的闪光灯曝露于人前,记者们疯狂地想要搏版面,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手拉她一把。
诸如此类场景,总有英雄从天而降,至此倒数三二一,他踏着七彩祥云,领着三百弟兄,戎马倥偬,挥刀而来。
分开凶猛人群,他气势逼人,无人有胆敢拦,自发自主留一条宽敞道路,连衣角都不敢碰一下——霍展年正当权,如日中天,人人避之不及,偷偷摸摸拍几张照已算勇敢。
抬高踩低,跟红顶白,不过如此。
谁又能料到,霍展年会在此时纡尊降贵,单膝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拨开她额上被血水粘连的发,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龇着牙的怪兽,叫嚣怒吼。
这日光倾斜,车马穿梭,匆匆奔跑的时间突然间终止,这一拍漏跳的心未来得及品味,已不期然落进她染着血的眼神里。
身后是嘈杂喧嚣的人群,眼前是平静如水的她,似一尊带裂痕的白玉观音,温润如水。
他的自以为是被彻底推翻,因为她的伤口,因为他此刻不能自控的愤怒。
“我们去医院。”一伸手环过她的腰,小小一团蜷在怀里,这一段日子下来,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抱在怀里只觉得心酸,他变本加厉,一步步推进,究竟要将他逼到什么境地。
媒体记者只顾拍照,无人围堵,车早早等在门口,径直开往最近的医院。
霍展年隔着手帕压住她额角伤口,流出的血多多少少已开始凝结,遍布在脸颊手臂,令她如同冤死寻仇的女鬼,要爬回人间勾魂索命,一血怨仇。
观察她许久,才等到他半开玩笑似的说:“忍了一路,竟然一滴眼泪都不流?巾帼不让须眉。”
她这才抬眼看他,淡淡道:“霍先生得偿所愿,又何必再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好心肠呢,不觉得恶心吗?”
霍展年说:“你还真是会挑难听的话说,不怕干爹一发火,把你扔给那群疯子一样的记者?”
宁微澜垂下眼睑,去看车座下灰色羊毛垫,“我付你车钱,谁也不欠谁。”
“真是个天真的姑娘,你以为你我之间是一笔两笔能够算清楚的?”他低下头,全然无视她杂乱的长发,脏污的面容,一双凉薄的唇轻轻落在她眉心,轻巧得让人没有心思反抗,“看来,我中意的还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宁微澜。”
“可我喜欢的永远不会是你。”
“又说孩子话。”抬头看,医院已在眼前。
下车时仍是将她横抱在手中,如作秀一般,坦然迎接路人好奇眼光,至于她的言辞反对,通通丢进风里。
额上伤口两针缝合,霍展年在同医生谈有没有可能留疤,养伤期间饮食调节,事无巨细样样周到,她却在麻药作用下带着一整天的疲惫混混沌沌入睡,错过霍展年的叹息,魔鬼的温柔。
将她送回公寓,赵钱已在入口等着汇报,“人已经抓到了,一个大学生,恨余敏文拆了他老家的房子,拿了半块砖趁着人多要报仇。”
“现在盯着她的人多,你们做事要干净点,不要留把柄让人说三道四。”
赵钱笑嘻嘻说:“我办事你放心。不过,怎么样,宁小姐没给砸出个毛病来吧?”
霍展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倒真想把她那颗倔驴子一样的脑袋砸灵光一点,不识时务,不服管教。”
“哎呀,小姑娘嘛,年轻漂亮谁没个脾气,哄哄就好啦。”
☆、56诋毁
次日,当邱振宇请求法官准许新证出庭作证时,检方员大多以嘲讽回应,此案审理已到收尾阶段,证据确凿,无懈可击,检方胜券握,只等宣判后的名利双收,任他邱振宇再能耐,也翻不出朵花来。
然而当面容肃穆的宁微澜缓缓走向证席时,庭上多多少少听得见唏嘘点点。鼓破万捶,怎么,现连母女都要反目,宁小姐也急着摘清自己,作终于悔悟的正义之师,当庭指正亲生母亲?
身体微微前倾,瞳孔稍稍放大,灯光明亮刺眼,暗影四向浮动,嘘——
听她柔软嗓音掷地有声,以婉转温柔姿态,徐徐清算半生爱恨情仇。
邱振宇的紧张藏捏着笔的手指间,面上依旧淡然,万事不惊的一贯做派,目光落宁微澜额角纱布上,开口问:“宁微澜小姐,请问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时,也就是宁江心先生被绑架的时间,何处?”
下意识地,她拢了拢垂落耳边的发,继而坚定而不遗余力地陈述:“当时与家父宁江心先生一同坐牌号为RD9311的宾士车上,行驶至海江路中段转弯处被持枪分子劫持。”
邱振宇继续,“也就是说,事实上案发当天,宁小姐也被孙国祥等一并绑架带走,目睹整个案发经过?”
“是的。”她自己也未料到,再答复邱振宇的问话前,会侧过头看向坐旁听席默然无声的霍展年,仿佛是最后一眼的决绝,又或是少不更事的叛逆,她不自觉勾唇,浅笑依然,而他亦报以意味深长的笑,不疾不徐,志必得。
现实豪门风云,瞬息激变,往往比狗血电视剧更加波澜起伏,起承转合,让欲罢不能。
这一刻之前,有多少能够预料,一身黑衣宛如一盏枯灯的宁微澜会坐庭上,一把揭开旧日疮疤,讲述这世纪之谜,以及——指证这座城的王者霍展年是当年亲手扼死宁江心的。
瞠目结舌,惊疑未尽,嗤之以鼻。
一张独特脸孔,特写镜头也拍不下这样多的精彩画面。
如平地惊雷的轰然,收尾时又是伊呼唏嘘的怅然若失,她的故事讲完,法槌沉闷的声调也扣下句点。
又是媒体欢呼的一天。
霍展年的回应仅仅是,“好,很好。她那点小心机,都用这里了。”
他只差为她鼓掌,赞扬她智谋不足,但勇气可嘉。
他身后,魏律师疑虑中发声,“宁小姐这么做,恐怕霍先生要被检方列为共同被告,出席庭上,这样即便最后宣告无罪,霍先生的声誉也难恢复。”
周若愚说:“她这么不计后果地把供出来,是真的不要命了?还是有后招等着?果然他们余家的,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霍展年用一支烟的时间给自己心软犹豫,随后掐灭了余念,说:“联系袁医生,付给他的高额薪资总要值回票价。”
周若愚说:“老板放心,知道怎么做。要不要把姜安安也叫上,看她挺乐意给宁小姐下绊子。”
“抓紧时间,其他自己看着办。”
再开庭时,莫名等来风雨交加的天气,窗外雷声轰隆,久未平静,连带着偌大的法院电压不稳,灯光时不时暗了又亮,这场景仿佛来自九十年代初的灵异电影,只差幽幽一个白影飘过,全体尖叫奔逃。
邱振宇事前曾叮嘱她,要坚强,百毒不侵,铁石心肠。但看见袁医生拿着她的私诊疗记录出现法庭上,仍是止不住胸腔不断下落的心脏,将要窒息的痛,落尽无底的深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