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也哭不出来,仿佛一位历尽磨难的老妇,再没有多余眼泪留给苦难的人生,她默默站起身,收拾好眼前坍塌的城池,继而回到洗漱台,冲走掌心斑斓颜色。刷牙,洗脸,干干净净上床,等待一整夜不能入眠的寂寞光阴。
等来第二天一双猩红的鬼魅一般的眼,与镜子里浮肿憔悴的面容。
邱振宇的女助理在门外坚持不懈地按着门铃,她这才从一池温水中惊醒,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无论她是死扛到底,或是跪地求饶,霍展年都不会让她们母女顺利过关。
没有赢的勇气,却还要有输的骨气。
换上外衣打开门,她又回到那一位坚强隐忍的宁微澜,略带抱歉地笑一笑,对不起久等了,马上就收拾东西出门,要不要喝杯茶,或者咖啡?
那许多令人绝望疲惫的事仿佛从未曾发生过。
他选择了他的选择,放弃了所谓最爱的宁微澜。
没办法,这就是爱,稀有却又廉价着,一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婊*子,灯光瞩目下骄傲矜持,背过身搔首弄姿。
黑色奥迪车低调再低调,如同余家人如今姿态,低下头,弓起背,希望就此隐匿在人群中。
法院门口又一次成了热闹市集,记者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一句比一句高声,恨不能冲到她耳边来扯着嗓子大声喊,“宁微澜,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是杀人犯,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建一栋楼要从我们手里抢走多少血汗钱?”
“有钱人又怎么样?摆什么臭架子不说话,最后还不是一样被送进监狱!”
短短两分钟艰难路程,从访谈追问变成批斗大会,这个时候,仿佛谁都能往宁微澜身上踩一脚,踩得越狠,掌声越热烈。
哼,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高楼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钱不见得命长富贵一生。
瞬时间也觉得平衡,主管那张万年不变的寡妇脸也变得和善许多。
谁没有苦难日子要熬?最起码没有得癌症进牢房,还有一份工,足够吃一顿肉。
吴助理陪着她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踏进法院大门,见她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便轻拍她肩膀,安慰说:“记者就是这样,专职毒舌刁难人,他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为的就是激怒你,有了效果,可以上明天头版头条。”
宁微澜抬头笑笑说:“刚才只顾着想今天开庭会怎样,实在没空闲去跟记者吵嘴。”
“那就好,师父在二楼休息室里等你。”
听见了吗,那声音从空旷的大厅远远袭来,宣告宁微澜后半生所要面对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请坚持住,我的孩子,别为一个冷眼而哭泣,因为上帝爱世人,更爱你。
回答是无声,她瘦削的背影已远去,去到邱振宇身边,握紧他温暖而干燥的手,按住他不能自已的颤抖,听闻他低声说:“其实……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也许不为说给宁微澜听,也许他只是想在这一刻,说给自己听。
还能做什么,剩下的只有交由命运。
八月盛夏,十一日清晨八点三十分,本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九法庭开庭审理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余敏柔绑架罪一案。
检方辩方各人员悉数到场,书记员第一千零一次宣读法庭纪律,有人沉没焦虑,有人蓄势待发,宁微澜与霍展年各持一方,隔海对望,谁又能从对方眼中挖出真相。
“咚”一声法槌落下,审判长的法袍簇新鲜亮,秉持着一贯的内敛肃穆,沉声宣布,“本庭依照规定,对‘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余敏柔绑架罪’开庭审理,现核对被告人身份。”
余敏柔面色苍白,却依旧挺直了背,坐在被告席内,未失风度。
在检方高亢激昂的宣读声中与女儿的目光阒然相接,仍能够有力气回报她温柔笑意。
她已不再担心自己,生或死,胜或败,她这一生风光无限,痛快淋漓,不再有值得后悔的事。
第一日开庭,连等候的记者都是悻悻然撤退,无功而返,更何况当事人,漫长的等待是一把钝刀,一点点缓缓地隔开心头肉,痛苦不堪忍受。
然而有生之年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刻,与他在透着些微光亮的狭长走道中擦肩而过,他说:“阿宁,近来过得好吗?眼睛又肿起来,是不是昨晚担心得抱着枕头哭?”不是嘲讽也不是轻蔑,他关怀备至一如既往。
她说:“我很好,每一天当做末日来过,才察觉生命珍贵,应当好好享受,把握当下。”
霍展年仿佛被她略带挑衅的话语逗乐,牵了牵嘴角,无声轻笑,“看来阿宁近来收获颇丰,就快变成大哲人,一开口就谈人生哲学,言简意深。看来人总要经风雨才长大,受过苦难才知珍惜。干爹的决定并没有错,你说是吗,阿宁?”
她挑眉,低声答:“干爹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现在自由自在的人生。”
“真可怜。”霍展年说,“无知到理直气壮,不过没关系,二十几岁总要经历这一段,叛逆发狂,自以为是,做长辈的虽然生气却也不能真把你赶出家门,马上你就要哭哭啼啼回来认错,用不了多久,就像你昨天夜里,为那个不知死活一味要混出头当大哥的陆满浪费一枕头眼泪,而他还仿佛未开化的野人,听不进任何劝导。”
“你给他下了魔咒——”
“不不不,我只是给他一个梦,每一个少年都曾幻想过的梦境,可是他太蠢,蠢到一做梦就不肯醒,真以为给大哥办事,坐三五年牢,出来就是风风光光的龙头老大,随随便便砸个几百万就能娶富家小姐?天真得可怜。”他声线低哑,醇厚似大提琴徐徐奏响,字字叼毒,却语调平缓,仿佛只是平白陈述,诉说某年某月某一位愚蠢如同陆满的少年,也曾坠落深井,大声呼唤,却无人问津。
谁没有苍白少年时,更何况以杀人为生的霍展年。
宁微澜只牢牢盯住他,无话可说,无言可对。
霍展年拍拍她的脸,笑着说:“省一省你的眼泪,明后几天,画面残忍,只怕你哭瞎双眼。这样漂亮的一双眼…………”他低下头,渐渐逼近她干涩的眼角,细长的睫毛颤动,如同蝴蝶的羽毛,轻轻细细拂过他的唇,“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消失了一个月这个时间经历了第一份工作,迅速辞职,迷茫乱窜,四处旅行,再投简历的过程.
☆、55撕扯
一颗颗跳动的心脏被栓上长绳吊在半空,等他一声令下,刀锋过后,砰然落地。
当局者,围观者,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牵动在他翻手云覆手雨的掌心里,他说要她永不翻身,就有人将老得快要作古的录像带捧到庭上,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夹杂着年岁积累的电流声,播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或惊恐或庆幸,一位位座上宾屏气凝神,要听十几年前恩怨情仇豪门风云,看他们一位位痴男怨女戏瘾成精,杀人放火酣畅淋漓。
谁想过人来人往的咖啡厅,转角一束昏黄惨淡的光,竟照出人生百态,丑恶嘴脸。
彼时,余敏柔大约已然出离了愤怒,冷静自持,用一张老僧入定的脸,同高涵谈论丈夫的生死,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商人本性一览无遗。“你不要狮子大开口,时间地点内部线人都给你定好,到哪里去找这么容易赚的生意?”
而高涵风华尚在,九十年代初的西装剪裁更偏宽大,描不出他的蜂腰阔肩,坚实背脊,一股子浑然天成的痞子劲儿交杂着暴发户的狂傲与自以为是,却又恰到好处地勾连着女人的心,似乎是家财万贯的不羁浪子,更凭一张孤单英雄般轮廓鲜明的脸,在女人堆里无往而不利。“谈钱?拜托余敏柔,你认为宁江心的命值多少?不想找我你可以自己动手嘛,倒要看看除了我高涵,谁还有胆子接你这单生意。”
他就是十足十的流氓地痞,不要脸到了极点,余敏柔以往那套对付和平绅士的方法在他身上全然不奏效,他不肯假模假式退一步,她也只好拉下脸来妥协。相互博弈,惨败而归,余敏柔气势全无,灰败的脸上是挡不住的疲惫与憔悴,“七亿,你要信守诺言。”
高涵却是叼着烟,嗤笑道:“余敏柔,你不会还要跟我讲诚实守信,公平交易八字金言吧。道上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多收你一分钱。”大话说起来顺风顺口,真把自己当成龙头大哥,金钱如粪土,情义值千金。
视频随着余敏柔离去的背影戛然而止,庭上一时寂静,邱振宇在准备应对策略,而检方似乎在思索既定剧本上下一句台词是什么。
纵观席上,最平静的竟是余敏柔。
高涵以录音录像带在余晋羡面前叫嚣——被你们坑了又怎么样,逼得老子上了绝路,也要你女儿陪我去死。
她从未曾见过父亲那样慌乱紧张神情,余晋羡对高涵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的愚蠢,不争气,不知死活。
而今悬在她头上将近二十年的利剑终于落地,在她盖棺入土之前,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霍展年在旁听席上眼神回望,遇见的是隐隐含笑的宁微澜,悄然勾起的嘴角,藏匿于人群之后的微笑,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或许从未了解过她——那一个真实的不加修饰的或丑恶或美好的宁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