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江东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
都说冷和暖的感觉都是对比出来的,就像岑豆某次无意间给他描述的一个实验,你把左手□冷水里,右手□热水里,几分钟后拿出来再统统插到温水里,左手会觉得热,而右手则觉得冷。
江东是家中独子,他妈十年浩劫的时候受他老爹连累,被造反派拉去批斗关牛棚烙下毛病,结束后和老爷子在一起,生下他没多久就过世了。老爷子对自己妻子心中有愧,所以格外重视江东,怕他小受委屈,几十年都没续弦,更枉论给江东添个弟弟妹妹什么的。由此可以想象,江东在本市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比之下,他流放江南的时候,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即便那边有他家老爷子安排好的照顾他的人,即便没过几年他就翻了身,可是那股子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酸楚味道,至今想起来都让江东害怕。
人在害怕的时候最脆弱,而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渴望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最在意的。很不幸,江东那个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说永远不要出现的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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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寺边,拐弯抹角的地界,坐北向南有户人家,独门独院灰砖红瓦颇有民国遗风,这便是传说中林钒的家。
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外表看着气派,内里更是讲究,三进三出,假山假水,还有一些本不该出现在北方的东西,倒是与这院子相辅相成,丝毫不显俗气。
想来也是,打个喷嚏全市都能震三震的人物,他待的地方又怎么会差。
江东刚从自己那辆路虎上下来,马上就有人向里面通报。等他前脚踏进林家大门,林钒早已领着大伙儿站在门口恭迎大驾了。
林钒是老熟人又是老大,站在中间,气势浑然天成,自不必多言。他左手边是吉东升那小子,从小和他撒尿和泥长大的,江东也是熟得不能再熟。唯独右手边这位,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身材修长,鼻梁上架着细长条的黑边眼镜,嘴角一直微微上翘,不热络也不冷淡,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总而言之,这小伙子怎么瞧都和他们这伙儿全身铜臭的粗人沾不上边。
江东乐呵呵地往前快走了几步,避过吉东升,越过林钒,直接握住小伙子的手:“你就是林钽吧,常听你哥提起你,成天在我们耳朵边唠叨我弟弟怎么好怎么好,之前我还不信,今儿算是彻底信了。”
林钽微笑,客气谦逊:“江哥说笑了。我哥倒是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跟我说你的事迹,每次都令我热血沸腾。今天能见到真人,我才是三生有幸。”
吉东升这个气啊:“我说你们俩酸不酸,赶紧进屋,好吃好喝都摆桌上了,林哥家新请的大厨,就为给你接风。”
江东转身,朝林钒颔首:“谢谢林哥。”
林钒大手一扬:“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这几年你在外面,当哥的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回来了,往后就都好了。”
这个时候,客气话说到点上就行了,多了反而显得虚。几个人自然也明白这点,在门口寒暄完了便勾肩搭背的进去。
江东偷眼瞧着这位林三公子,小伙子到底是念过洋书的,彬彬有礼地跟着最后,一点没有因为自己是主家而逾越。
江东心里暗自喟叹,自个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轻狂的好像地球都得围着他转,哪里会计较这些细节上的小事。后来他才想明白,细节决定成败呀,这话究竟是谁说的,他妈的真理了。要不是他年轻时候成日的这也无所谓那也无所谓,一点点把人家姑娘的心伤了,他现在至于这么孤家寡人的过日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正在改章节提要,不得已,非伪更。
☆、活该
进了屋,江东发现屋里还有一层惊喜,可不只是一个厨子一桌子菜那么简单。
饭桌边上,正有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手里端着小碟子,腮帮子鼓得都能支出半张脸去,嘴巴一刻不停地动,小模样再加上这副吃相,像极了某种啮齿动物。
只是……她是谁呢?倒是听说林家有位二小姐林铌,但是也该三十多了,这小姑娘貌似年岁不大相符。若说她是林家两位的女人……估计没有哪个女人敢如此放肆吧。再说,瞧着小姑娘的气质,也不像那种依附男人的女人,主要是她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压根没那资本。
小姑娘听见动静转身,估计没想到忽然来这么多大老爷们,自己偷吃又被抓个正着,五个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江东抿嘴偷笑,觉得这姑娘还挺有意思,瞧着就有眼缘。刚想出来解围,没想到先吱声的居然是林钒。
“哎,大夫都跟你说了不让你吃肉,你都便秘几天了!”
听林钒这明显带着关心的训斥,江东忽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但显然,人家用不着自己操心,江东干脆放宽心看热闹。
只见小姑娘不羞不恼的,光忙活着往自己盘子里装了好几块排骨,然后像护宝贝似的把盘子护在胸前,也不理他们,趿拉着拖鞋蹬蹬蹬上楼了。
林钒盯着人家的背影,还挺怅然:“生气了?”
林钒摸摸鼻子,轻轻咳嗽一下,示意大伙儿落座。一屋子人也都精怪,权当刚才啥都没看见。
大伙儿分宾主落座。
桌子上几盘稍显狼藉的菜,一看就知道是刚才那个姑娘吃过的。林钽不慌不忙的解释道:“这阵子我大嫂身体不太舒服,大夫说要少吃肉,我大哥倒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宣布家里这个月禁肉。想来大嫂是憋坏了,让大伙儿见笑,不好意思。”
江东一听感情是遇到正宫娘娘了,自个儿刚才白操心了。江东适时举起酒杯:“哪里哪里,我还得恭喜大哥,找到这样的妙人。”
“还是兄弟们仗义,不像我家林钽,一见着人就骂我老牛吃嫩草。”
林钒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端不起老大的架子,干脆往通俗了说,一桌子几个人哄堂大笑。
但是老牛到底心疼自己家的嫩草,况且总不好意思把动过的菜放到桌面上,忙吩咐人把那些动过的撤了,送两道素菜上楼,厨子再补几样拿手的凑这桌的数。
从头到尾,江东没从林钒嘴里听到一句关于媳妇的甜言蜜语,虽然林钒不提,但他也能看出,林钒对他这个小媳妇儿是发自内心的好,好到不需要嘴上喧嚷,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东不禁对林钒刮目相看。
吉东升说的林家新请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没外面饭店那么多花哨的装饰,都是实打实的本地菜。估计林钒也知道这几号人物成天在外面山珍海味的腻歪了,今天的菜也没啥大鱼大肉鱼翅燕窝什么的,家常菜反而显得温馨。
江东不得不佩服林钒手段高明,收买人心不留痕迹。
几个人吃吃喝喝,难免就要问及江东的私生活。江东苦笑:“没有女朋友,更没有老婆。床伴儿天天换,换来换去都他妈的一个德行,不是冲着你的钱就是冲着你的钱,他妈的老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居然不如一叠老人头吸引人。”
“切,女人也就这么回事儿,像岑豆那么傻的女人天底下能有几个。”吉东升愤愤,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竟比江东这个当事人还懊恼。
江东瞅着吉东升,没言语,默默帮他再满上一杯。吉东升是他唯一给岑豆引荐过的自己的朋友,岑豆也是他唯一带出来的女人。岑豆刚来的时候不合群,江东又不懂得照顾人,就放着岑豆一个人孤零零站边上,还是吉东升主动和她聊天,她才不至于太过尴尬。吉东升和岑豆年龄相仿,说什么能说道一块去,如此下来,到最后岑豆跟吉东升反而比跟他话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吉东升是真拿岑豆当自己人。所以,当年听说他因为那档子荒唐事把岑豆伤了,吉东升二话不说就揍了他一顿。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吉东升还对这事耿耿于怀。
“傻女人……”一直不言不语的林钽,突然轻飘飘的,仿佛从牙缝里溜出这三个字,暧昧又充满玩味。
吉东升朝林钽笑言:“是了,特傻一个女人。你都蹲小号去了,她不赶紧拿钱跑路,却把你给她的钱全都花了帮你打点。号子里那帮警/察哪一个是好对付的,你没权没势地想跟他们打交道他们都恨不得生扒了你。她还那么小一个姑娘,明亏暗亏得吃多少,反正要是换我早就吓软了。”
林钽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两下,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但随即便松开,只在嘴角泛起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这丝笑意又不巧被林钒捕捉到,林钒对自己这个弟弟最了解,这小子平时话不多,每句话说出去都有他的用意,今天明知道江东不愿意提这茬他还故意勾搭吉东升说,肯定是心里有想法。但具体是什么想法……林钒觉得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很失败。
林钒看着林钽,林钽继续微笑,高深莫测。
“好了,好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们提这些干什么。都闭嘴,吃饭。”林钒瞪了林钽一眼,示意他消停待着。林钽会意,向江东微微点头表示歉意,接着正襟危坐,老老实实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