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吧!”邹晋忍无可忍地打断,“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你除了用些卑鄙的伎俩暗算人,说些小人得志的话还会什么?之肃,我待你不薄啊!”
刘之肃干脆大笑了起来。“您是待我不薄。学校里,家里,什么狗屁琐事都可以丢给我,连佣人都省了,我这四年里跑得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干洗店!为您送洗,为您取。您家里的窗户、马桶我哪里没有清洗过?去年圣诞商场打折,人山人海的,曲大小姐要购物,您在实验室里日理万机,我就得在收银台前给她排几个小时的队,还得陪着笑脸。您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把我骂得比一文不值。您做事有原则,不怕得罪人,整个药学院的教授讲师有多少个没受过您的气,他们不敢冲你来,怎么办,拿我开涮。我在您面前像条哈巴狗一样,图的是什么,到头来你一句没到时候,我就得推迟毕业。您要我熬到什么时候?是个人都要疯了。我该说什么呢,说您真不把我当外人。谢谢您,要不我怎么有幸看到您电脑里那些精彩的‘摄影作品’呢?难怪说名士多风流,老师您真乃名士也,学生佩服!”
邹晋涨红了脸气得发抖,却也无可奈何。“你要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你。你把那些相片都交出来,我也放你毕业,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这件事就做个了断!”
刘之肃慢悠悠地说道:“我这边是没有问题的,说到做到。但是少城的事也该给她一个公道,否则我都看不下去。这件事既然把她牵涉了进来,我就理应和她共进退。凭良心说,我认为她提出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那些照片她也是看过的,人在愤怒之余很容易做些失去理智的事,到时恐怕不止您脸上不好看,就连……”
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用手指轻轻划过放在他膝盖上的资料袋,那些“摄影作品”的内容无需多少想象力也可以猜到。假如照片里的人是曲小婉……那些场景让司徒玦一阵心理不适,她很难不想到吴江。还有,成绩掉包的事一抖开,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无尽麻烦。她该怎么解释,谁又会听她解释,越是她最亲的人越是在乎这些蜚短流长,她不想给自己和姚起云那钢丝绳上摇摇欲坠的感情再多添几分风险系数。
她抱着头,什么也不想了,冲口而出道:“不就是道歉吗?对不起,对不起了,你们满意了吗?”
谭少城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玦静默了几秒,形势比人强,她选择妥协。
“谭少城,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她近似乎机械地说出这番话来。
谭少城重重地舒了口气,脸上悲喜交集。谁也说不清司徒玦的这句道歉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朝刘之肃点了点头,刘之肃耸耸肩,站起来,弯腰把那个资料袋双手奉至邹晋面前。
“老师,从现在起我们就让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邹晋的冷笑还在嗓子里,茶室的门被人推开。
曲小婉站在门外,看了一眼里面围坐着的人。
“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
刘之肃支起了腰,微微一笑,“小婉,你来晚了,没了你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么,你也知道哈巴狗的滑稽戏我最爱看。”
她走到邹晋身畔,轻巧地取过他手里的东西。邹晋担忧地望向她,竟也没有想到阻止。
曲小婉挑挑眉,从资料袋里取出了一叠照片,逐一翻看。她看得很仔细,仿佛重温某次郊游的留影。末了,还用手将照片归拢得整整齐齐,这才合上资料袋,交还给邹晋。
“这些照片你还留着,我都忘了。”她朝邹晋嫣然一笑,“我那时比现在瘦一些。难怪吴江最近总笑我。”
她语气里的轻描淡写激怒了始终冷冷看着她的谭少城。
谭少城咬着自己的下唇,摇头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亏你好意思提到吴江。”
“他喜欢我提起他。”曲小婉的回答依旧随性且不着边际。
“你不配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顾全最后的脸面主动离开。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干过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如果你是我?”曲小婉嘴角还含着一丝了然于心笑意。“可惜你永远成不了我!”
每个人都有她的死穴,总有这样的时候,被人漫不经心地一指戳了过来。
谭少城腾地站了起来,很快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她抬头对曲小婉说:“我要你离开他,放过他。否则我发誓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肮脏底细!”
曲小婉端起邹晋身边的茶杯,然后手一扬,正朝着谭少城的方向。上好的冻顶乌龙,还没有动过,已经凉了。茶水从谭少城的刘海处开始滴答着向下蜿蜒。
“对了,怎么能少了你呢?”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原本属于司徒玦的那一杯则随即招呼到了目瞪口呆的刘之肃脸上。
司徒玦很多年后都忘不了曲小婉将杯子掷地时那声脆响。像是她生命列车行驶到某个阶段的一道钟声,既是一种旅程终结,又是一种开端。
正文 第三十六章最高明的猎人
更新时间:2010-2-22 13:19:00 本章字数:4281
曲小婉后来跟司徒玦有过一次简单的电话交流。那是在“谈判”以一种极其戏剧性的方式告终的当天夜里,严格地说应该是次日凌晨。司徒玦也想不到,自己在那样的焦虑、不安、惊恐和惶疑中竟然仍能沉沉入睡,或许在当时她并没能完全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总疑心着不是真的。
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也没有自报家门,不过曲小婉的声音司徒玦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曲小婉对司徒玦说,如果白天她对谭少城以及刘之肃的态度最终使得司徒玦受到连累,那是她的错,她感到抱歉,但是也只为这件事抱歉,并且不求司徒玦原谅,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那些照片是邹晋在征得她的同意之下拍摄的,没有谁强迫谁,当时她爱他,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也无谓后悔。
司徒玦也没有心思去说一些大度的话,她的确无法理解曲小婉的所作所为,也不知道所有被牵涉到这件事里来的人会因此承担怎样的后悔,然而同时她也无法痛恨曲小婉,更谈不上宽恕。事实上,她已无法分辨到底谁对谁错,即使她从来就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在这件事里,她第一次对善和恶的界限感到混沌而茫然。
在导师面前卑微了四年,以极度扭曲的方式重重反击的刘之肃是大恶人?
她始终讨厌着的谭少城难道不是在以一个受害人的立场捍卫自己应得的东西?
邹晋……她愿意用一切最深恶痛绝的词汇来咒骂他的无耻和卑劣,他令她陷入了一场本与她无关的灾难,然而初衷却的确是出于对她的私心和维护,真真可悲又可笑。
如果她指责曲小婉的放纵和任性,那自己的妥协是否真的就是正确的选择?
“我只问你一句,吴江那里你要怎么办?”司徒玦只想到这一句要对曲小婉说的话。
“我不会离开他的。”曲小婉说,“他昨天刚告诉我,他决定要带我回家去见他的父母,不管他父母怎么看,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说过他是傻瓜,就算说的是傻话,对我来说都足够了。他可以不要我,但我不会先离开他。”
她还说了不少和吴江在一起时的琐事。比如一起去看她喜欢的电影,吴江闷得睡着了,手里捧的爆米花洒了一地,还非说自己醒着,电影不错,下次还要再来;比如她回家了几天,再见的时候吴江问有没有想念他,她说有的,反而把吴江给吓了一跳,而她也是那是才发现,原来她也会只对他想念,当初竟以为会对那个似乎永远得不到的男人爱到死的那一天。
司徒玦始终不明白曲小婉为什么会选择在凌晨三点的时分,对一个与她并不亲厚的人说这些,难道她已没有更好的倾吐对象?然而之后司徒玦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一通电话也许根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都不过是她的臆想,或是做过的一场胡乱的梦,就像她后来竟还梦到过曲小婉在她耳边徐徐地唱那首叫做《归》的老歌:“余晖在天际夕阳,两三袭白云浮移……牧童正吹送归曲……”那梦境也跟真的一般,醒来后她甚至还哼得出歌里的其中几句,然而她知道那绝对不可能是事实。
之所以会对自己的都记忆产生了怀疑,不但因为司徒玦接这个午夜电话时的半睡半醒的迷瞪,以及通话内容的有悖常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那个留在自己通话记录上的陌生号码不过是响过一声就断了的骚扰电话,包括曲小婉叙述的那些细节其实都是吴江透露给她听的,是她在臆想中嫁接到了曲小婉身上,或许事实是她那一晚根本就没有在中途醒来?更重要的是,从这往后不长不短的一段时期,是司徒玦一生之中非常特殊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发生的许多事本该如碑文般镌刻在她记忆里,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不会风化,可结果却恰恰相反。她始终没有办法整理出这段记忆的完整轮廓,即使是很多年以后也是如此。每当她竭尽全力试图把它真实地勾勒出来,却总是充满一种徒劳地无力感。做过梦的人都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在梦里看到的风景,总是昏黄色的,隔了一层雾般,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却永远看不清。这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还是她在后面的七年里回忆过太多次,做过太多关于那段时间的梦,这些回忆和梦太过霸道,反复交替着,有些是虚,有些是实,它们填满了她,与她更紧密地厮守,那些真实的细节反倒湮没在越来越遥远的过去里,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