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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陌生人 [出版书] (蓝紫青灰)


  甘遂摇头说:“不算。这是县里采沙场的范围,这不过是采沙的副产品,就好像守林员采摘木材上的黑木耳卖,是劳动致富。”
  茵陈哦一声,笑了。举起一块石头来对着太阳光照了照亮,看是不是透明,对甘遂说,你看这块,漂亮吗?这个可以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甘遂被她说得兴起,也扒拉起石头来。两人一会说这个好看,一会说那个像个什么,嘻嘻哈哈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甘遂问朋友借的房子,是一幢老式的带花园的旧宅。原是民国时期一个政府要员的别墅,而在此之前,是晚清扬州一个盐商的藏娇金屋。后来又几经转手,到了甘遂这个同学的父亲的名下,如今多半时候都空着。那同学以前就用来招呼他的朋友,甘遂和他关系一直很好,那同学每次去北京,甘遂都盛情接待。有了这一处洞天福地,甘遂才敢对茵陈说来六合。
  两个人在六合逍遥快活,早上睡到自然醒,梳洗完了出去吃早饭。六合县城里各样小吃一样一样吃过来。那有名的八百大糕、瓜埠赖月饼不算什么,正是秋季,冰糖煨花生米、糖芋艿、熟老菱也都寻常,龙袍蟹黄包才是应市之美味。这顿早中饭吃得饱饱的,叫了三轮车去玉带,玩一样的捡雨花石。累了饿了,回到城里,去逛魁星亭万寿宫。又听说新近在桂子山发现一处石柱林颇为有趣,碾转换了两道车,最后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才到了那里,这一来一去,又是一天过去了。又听说有个金牛湖风光秀丽,一去,又是一天。
  在六合东玩西玩,可玩的都玩过了,好吃的也吃遍了,算算住了有小一个星期。茵陈偶尔想起她的研究所她的工作来,不免心怀愧疚,但和甘遂一说一笑,转眼就忘了。这天晚上在灯下数着雨花石的时候,茵陈闷闷不乐。甘遂问怎么了,茵陈说:“我这下回去,肯定饶不了我。延迟了这么天,还是在南京的时候给研究所和外公打过一个电话,等我回去,要被外公骂死,单位也会处分我的。以后再有什么研讨会,不要想出来,再也不会派我参加了。”
  甘遂问:“想回去了?”茵陈垂头,继续摆弄着那些石头,说:“总要回去的,迟一日是一日的难受。”
  甘遂说:“那就明天回去吧,我们先回南京,我去帮你买回杭州的卧铺票。”茵陈看他一眼,问:“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甘遂说:“我一有机会就去。”
  茵陈仍然不开心,把雨花石一枚一枚地用手绢包了,再收进书包里。她为了这些漂亮的石头,特地去买了一叠手绢,一块手绢包几个,就怕石头和石头之间彼此摩擦,损坏那些花纹。甘遂曾笑她说这些石头在河水泥土里碰撞了几千万年才有这样的光彩,你这两下根本对他们起不了任何破坏作用。但茵陈就是不忍心,一定要把它们当珠宝玉石一样的分开来放。
  收好石头,茵陈说在屋子里怪闷的,我要出去走走。甘遂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替她拿了件外衣披了,陪她散步。
  六合城里白天很热闹,到了晚上就很冷清,到处都关门闭户的,没什么去处。两人在深秋的街上默默地走着,走了好半天,才看见一个路口的路灯下有人搭了锅灶,在炒栗子。栗子香老远传了过来,深秋夜晚清冷的风里,灯光、炉灶、栗子的甜香,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茵陈走过去问卖栗子的小贩还有卖的吗,小贩说,还要等一会,马上就好。
  炉灶后面转出一个中年妇女,拖过一条长凳说:“妹子坐吧,还要等五分钟。”茵陈说声谢谢,还真的坐了下去,和妇人聊起天来。
  甘遂递一支烟给小贩,两人也聊了起来。甘遂问今年农村收成怎么样,小贩说还不错。茵陈问妇人既然不错怎么又出来了?风餐露宿的多辛苦。
  妇人说:“我们的习惯是打了谷子收进仓,关上门就出来,不吃家里的粮。等到快过年了才回去。”
  茵陈笑说:“那大姐,你们一定是万元户。”那妇人笑嘻嘻不说话,看来是真的了。
  甘遂听了笑了,过来坐在茵陈身边,问:“你们年年都来六合吗?”那男人说是的,这个摊点是我们包了的。茵陈问:“到了冬天不冷吗?就住在街边上。”她抬头对甘遂说:“记得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据说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个人,家败了后就住在路边的围棚里。真想知道后面写些什么。”
  妇人听不懂她后面的话,前面的倒是明白的,听她说冷不冷,便说:“不冷,这里不是有口锅有个灶吗?”
  茵陈回头看着她说:“好羡慕你们。”妇人笑说:“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
  “都值得羡慕。”茵陈看一眼黑漆漆的天空,说:“今天是月初吧,连月亮都没有。”那男人看一眼天,说:“初二。”茵陈嗯一声,又说:“六合城里除了魁星亭万寿宫,就没有什么古迹可以玩了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那男人说:“不只这两个地方。那边瓜埠山上有个庙,叫狐狸寺,听说很有名的。”茵陈一怔,问:“狐狸祠?供狐仙的吗?”
  甘遂说:“不是的,是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还记得吗?”
  茵陈说当然记得。念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甘遂接着念:“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茵陈喟然说:“原来利魏太武帝拓跋焘的行宫就在这里。”转头问那男人,现在那山上还有什么?那男人说什么都没有了,盖了一些居民房子。茵陈叹一口气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栗子炒好了吗?”
  妇人说好了。和她男人一起把大铁锅里的糖炒栗子铲出来,筛去铁砂,装了一纸袋的熟栗子,称了称,说了价钱,甘遂摸出钱来付了,茵陈和这对小贩夫妇道别,说谢谢你们。
  茵陈捧着栗子只是闻它的香气,暖着手,却不吃。
  甘遂问:“要不要明天去瓜埠山看看?”
  茵陈说:“不用了,刚才那大哥不是说了吗,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是居民区。正好是应了那一句‘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辛弃疾那个时候已经是寻常巷陌了,何况如今?也好,就留一个地方在我们的遗憾里吧,将来想想,刘寄奴和拓跋焘都曾经和我们呆在同一个地方过,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天我们就回南京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甘遂嗯一声,说:“也好。”
  茵陈回头望一眼那路灯下的栗子摊,心想,神仙也好皇帝也好,刘寄奴也好拓跋焘也好,还不如那一对卖糖炒栗子的,既使是出来挣口饭吃,也在一起,冬天有一团灶火烤着,就不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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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茵陈收拾好东西,还有雨花石,把他们睡过的床单枕巾被单都洗了,在室内晾好,才和甘遂离开。甘遂看她做这些,对她说不用了吧,他家有勤务员的。茵陈说这样不好,用过的当然应该洗干净。再说不是有洗衣机吗,方便的。甘遂只好由她去。
  回到南京,甘遂在玄武湖附近找了间宾馆订了一个房间,让茵陈休息,自己去买票还钥匙。
  在前台开房的时候,服务员这下问了,说只要一间房吗?甘遂说只要一间,是一个人住。服务员哦了一下,说,没有结婚证不能住一间。甘遂不耐烦起来,忍了忍才说,下午的火车票。服务员这才不说话了。甘遂和茵陈上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女服务员在和旁边的人嘀咕,说再是半天也要付一天的钱,几个钟头,就去夫子庙逛逛好了。
  甘遂本来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几乎要下去和她们理论。茵陈倒自嘲地笑了,说:“算了,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把钱当回事。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是精打细算。”甘遂拿了钥匙开房门,说:“我听说外国有钟点房,就是专门给出差在外需要休息睡眠的人准备的。”茵陈说真不错,考虑得真周到。”
  甘遂放下两人的行李,说:“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票。”茵陈说好的,“这一路都是你在照顾,我没操一点心,回去之后要不习惯了。”甘遂说这些都应该是男人做的。
  茵陈等他走了,拉好窗帘,真的上床睡觉去了。她这一个星期东玩西玩,上山下河的,走了不少的路,运动量大大超过她以前那种近似静止状态的生活,人易疲倦;加之分离在即,心情不好,也提不起精神出去玩。甘遂说要开一间房休息一下,她马上同意了。换了从前,也会是和前台的服务员一样的想法,半天时候,就找个地方玩玩吧,何必浪费一天的房钱。自从认识了甘遂,茵陈不知不觉地,在思想和行为上受了他不少的影响。
  一直睡到甘遂回来,叫她出去吃午饭,茵陈才醒来。昏暗的房间里,甘遂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摇醒她,茵陈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甘遂殷勤关切的脸。茵陈一时失态,伸出手臂勾住他脖子说:“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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