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听若枝这么一感叹,想起那晚自己跟母亲拒绝相亲时说的那些话,不禁觉得自己的做法总算理智。他或者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却终究免不了一辈子被打上“残废”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怜”、“悲剧”相关联的一个词,而作为伴侣,也很难被排除在世人这样的联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别人嫉妒、排挤,那对她几乎是一种“肯定”,但“可怜”却不行,绝对不行!
更何况,还会不时出现更糟的境遇……朝露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那个男子走路的样子觉得好笑,竟然竖着手中一根金箍棒充气玩具当拐杖,模仿起他跛行的样子。一旁的母亲劝了两句,没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后又起身去了洗手间,只让身边的女伴照看下孩子,那女伴也不甚用心,随那孩子来来回回,一脚高一脚低,越走步态越夸张。
朝露看得很不舒服,干脆目不斜视。
若枝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服务生说:“好像是我点的鱼饼到了。招牌小食,味道不错的。”
“哦,是吗?”朝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还没等鱼饼端到面前呢,冷不防从窗台这窜出一只猫来,直冲着那个服务生跳过来。那姑娘也颇有点一惊一乍过了头,一甩托盘,哇地叫了出来。朝露和若枝也吓了一大跳。瓷盘顿时碎了一地。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么能请个怕猫的服务生在这家店里打工。”
朝露发现,说话的竟然是刚才用左手弹奏和弦的女子,原来她是这家店老板的妹妹。她站起来,朝那摊狼藉走去。
那个闯祸的猫咪衔了块掉落在地的鱼饼早就不知窜去了哪里,而砸了盘子的服务生年纪还很小,大概不满二十岁,听老板的妹妹这么一说,赶紧转身去拿工具收拾残局。朝露见她毛手毛脚,不觉摇了摇头。
“小心!”
“小心!”
朝露听见声音分别出自那两个“钢琴手”,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两人一前一后扶住那个装跛脚的小男孩。那孩子玩过了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倒着走玩儿。大概是踩上了瓷片或是油迹,险些滑倒。要不是那个女子一把托住,不止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半边身子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当他本能似的伸出了持杖的右手,身体便一下子失了重心,向一边歪去,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半跪在了地上。
“小俊!让你不要皮你就不听,看看,差点摔了吧?”孩子的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
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心疼又是忍不住教训。
“小孩子是该好好教。”那个弹琴的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扶起倒地的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说。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妈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撑稳了手杖,淡淡地摇摇头,随后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问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说,眼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是那样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象哥哥那样走路吧?哥哥啊,就是因为走路的时候不看路,才变成这样的。”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样子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冲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咯,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但哥哥没办法走得漂亮啊!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瘪瘪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对“钢琴手”又回了座位。
朝露模模糊糊听见女的说了句:“真不愧是人民教师!”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地一直站在那里忘记坐下。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他把手杖仍旧往窗台边随手一靠。
不知真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迷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一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了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相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你快坐下吧。”朝露回过神,见若枝看她的眼神象看个怪胎。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忒傻气。还好那对男女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若枝小声说,“人家女朋友还在呢!”
朝露忙道:“别胡扯,我只是和你一样的感觉,怪可惜的,那么好一个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朝露大脑里的某根血管“突”地紧缩了一下。“我大概也和你一样。”
高中的时候,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是“劳改犯的女儿”云云。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饶地骂人,她无力争辩,又或者是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厌倦了为此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呵呵,如她所愿——
她就这样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她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呢?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这么看来,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到底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
直到,她听到那男生冲那摔倒的女生说的一句话才宽心——
“你摔这一跤,也是活该!”
她和方蕴洲的熟悉,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吗?
好像是的。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他和她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除此之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从父亲出事开始,朝露就对人性看得很悲观。比如拿她和方蕴洲的“待遇”来说,方蕴洲是名门望族之后,自然不缺好家教,未来必将前程似锦;她则是“生来会打洞的老鼠”,现在不打,将来也难保不会。
朝露初时还很在意这些人情冷暖,到后来,反而觉得可笑。人心实在是现实又愚笨,想来,巴结讨好别人的人,又有几个最终能落了好处?最多不过是吃人一些、拿人一些,但细细想想,少吃少拿这一份,于生活也无影响;多了这点利益,也不见得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不小心充了别人垫脚石或马前卒的人倒不少。
有时她也会觉得或许比起旁人的现实,更多一层俗气。不过转念她便能原谅了自己的凉薄。她出身寒微,无人可靠,因此,体内早早生成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不怎么生气、不怎么感动、不怎么伤心、不怎么热情;别人兴致好,愿意和她说话论事,她就好好应对;别人给她冷脸子瞧,她就转身走开。
不管这算是消极抵抗还是自欺欺人,有了这层硬壳,她总算没有垮掉。
但当方蕴洲扶起那个女生,却又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她似乎听见她的壳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咔”,她一时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缝,有细细的风透进她的心里,却并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说,语气里却不含责备,反像是在说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
朝露把眼一翻,哼了一声,道:“你有风度?”
“我觉得,我不止有风度,还很有正义感。”方蕴洲毫不脸红地说。
朝露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没错:扶起狼狈跌倒的人,是风度;斥责出言不逊的人,是正义。这个方蕴洲,过去任凭他是全年级最出风头的人中蛟龙,她也没觉得怎样特别,倒是今天这一出,教她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朝露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关于她和方蕴洲早恋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散播了流言。
她贫穷、她漂亮、她聪慧、她又是个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这样一个女孩,男生还好说,却是最不讨女生喜欢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语,她尚且可以无视。但各种各样奇招频出的恶作剧不断在她身上上演,她终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她记得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时,却发现绒线里吸饱了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