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
朝露笑起来:“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前台。做前台的最常通过一件事建立第一印象。”
他的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前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支公用的电话水笔是不是?”
“电话水笔?”
“就是那种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塑料绳的笔。”
“啊,原来叫电话水笔啊。”他说,“学习了。”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问褚云衡如何驱动轮椅的事,他说一般人不清楚有单手驱动的轮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道:“一般人不知道笔的具体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轻轻笑了笑:“那么,那支笔到底怎样呢?
朝露说:“从我面前经过,使用这支笔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这支笔插回底座的人恐怕还不足一半。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等高的职位、身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我心里已经看低他一个水准级别了。”
“有些道理。”楮云衡淡淡地一笑,“由此看得出来,你对人对事的标准其实相当高。”
“我对自己的标准也很高。”朝露道。不知为何有点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那种对人严格对己宽大的人,忍不住接口道,“你呢?”这一问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便明明是无意的,也难免让人误解她的话里有种争锋相对的味道——以她今天来此的身份,她不该这么做。
褚云衡一脸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认对人对事的容忍度相当高。但我想你一定了解:包容与欣赏,那完全是两码事。”
朝露被这句话轻轻击中了。恍惚间她听到一颗石子坠入幽潭的声音,“笃咕”一声,带着清越的回音。她知道那是幻觉,但又实在太真。
他看着她,又继续道:“至于说到我对自己的标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起码要做到让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说:“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对自己的要求不会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时候,我是很能对自己下狠手的。”
朝露笑笑:“我信。”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但什么也没说。还是朝露发现他的视线走向,问他是否有其他安排,并且站起身,说自己会赶紧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准备一篇论文。”他带着抱歉的语气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间里,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先整理一下我的卧室。”
“换完床单被罩,擦一下灰尘就可以了么?”
“可以了……”他说,想了想又说,“我不是生来洁癖的人,只是那场车祸之后,我的呼吸系统变得有些敏感,所以才会对房间的卫生要求比较苛刻。真抱歉麻烦你了。”
朝露想他昏迷了好几年,体质变差是不难理解的。她本来就不觉得一点小小的洁癖有什么所谓,更何况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来:“不麻烦。”
他站起身,想随她进房间,朝露下意识地把他拦在门外:“不不,你别进来。我一个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记着他刚说过自己呼吸系统敏感呢,就算打开门窗通风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为了帮忙她引出病来。
褚云衡叹气,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刚才的话了。让人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感觉,总是有点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转,也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我哪里敢小瞧你,未来的褚教授!”
“我离教授这个称谓还很遥远,无论学问上还是职级上。”
“一步步来嘛。我想你现在准备的这篇论文也是其中必经的一步,是不是?”
“你会不会觉得,争职称什么的挺庸俗的?”
“谁说的!我觉得教授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帅很厉害。”朝露不是没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多,一方面心里提醒自己该适可而止,一方面话到嘴上却刹也刹不住:“再说了,只要是实实在在做学问,给予相应职衔也是一种肯定啊。对了,你的论文是研究什么方向的?”
“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对话的现实性分析。”
“呵呵。”她笑,“好。”
“哪里好?”
“好在……我完全不懂。”她说,“那一定是很奥妙很高深的学问。”
褚云衡憋了半天,终于笑喷,浑身上下连带拄着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动起来。笑够了,他直起腰说:“我头一次发现,你的身上原来很有幽默细胞。”
朝露愣在原地,半晌才说:“何止你,对我自己也而言也是重大发现。”
14、游园(上)
朝露要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褚云衡说:“阳台里有折伞,你拿着走吧。”
朝露谢过,刚要去拿伞,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你家不会只有一把伞吧?”
“是只备了一把,”褚云衡淡淡地说,“我用不到伞。”
朝露顿时明白过来,讪讪地走去阳台上拿了伞,走至他跟前:“下个礼拜我让我妈带来还你。”
“下个周末我要回趟家,你和阿姨都不用来我这儿了。”
“哦,是这样……那需要我妈妈去你家里帮忙么?”
“不用,谢谢,”他说,“一两天的时间我和我爸还应付得过来,再说,原本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里的。”贺蕊兰每周去褚家三次,其余时间另去别的人家做钟点。
“倒也是。”朝露说,“那我走了。”
褚云衡一直送到门边:“有空欢迎来玩。”
朝露当这只是客套话,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应了句“好”。
她等门彻底合上才去按电梯,电梯才从底楼往上动了一个楼层,褚云衡家的门又开了。只听他朝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人从房里走出来。
“幸好你还没下去,”褚云衡刚才的步子迈得有些急,没几步的距离,已经使得他的呼吸变重。把手杖倚靠墙壁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张长条形的纸片,说,“这两张票对我没什么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玩吧。”
“叮”——电梯门打开,朝露没理会,低头接过他手中的纸片看了看——原来是两张游乐场的门票。
这个叫“梦之谷”的游乐场是近两年新开的,朝露没去过,据说里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乐项目,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朝露心想,也不知褚云衡哪个没心没肺的朋友,会送他这样的票子。
她把票递还到他,他没接。朝露一愣,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这票不便宜,比我这两次的钟点费都高,我收下,怕不合适。”
“这不是钟点费,更不是小费。”他拿起靠墙放着的手杖,重新拄稳,“我只是想物尽其用。你也说了,这票不便宜,对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别人送你的票,说不定是想邀请你陪她去玩来着,你转送给我,会不会辜负了别人的一番美意?”
“这票严格来说,是我买下的。”他虽笑着,脸上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云衡没打算去游乐场,何必花不低的价钱买下这两张票。
“好吧,看来,我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收下这两张票的了。”褚云衡一脸没辙的表情,说话时已不见惯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诉你,这两张票是我的学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有些猜到了:“女学生?”
“是的,”他说,“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朝露半秒钟也没迟疑,连连摇头:“恰恰相反。”
他显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你买下这两张票了?”
他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也有点晕,不知如何处理最妥善,灵机一动就说,刚好想和女朋友去游乐场。无功不受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学生的礼物,但既然她有现成的票子,我出钱买下就是了。”
朝露啧啧道:“你可真够狡猾的。”——可不是?这么一说,不止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同时还声明自己是个有主的人,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
“那现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子掏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
褚云衡帮她按了电梯。“再见,朝露。”
“再见。”她说,“还有,谢谢你的票。”
电梯之前已经被别的楼层的人按过,此时正从顶楼慢慢下来。朝露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雨伞。
……
“我用不到伞。”
“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蓦然间,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叫住了他:“褚云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