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的杨筱光听得心慌‘低声小心问:“后来呢?”
方竹咬住唇,几乎快要咬出血来。
“他们当夜就坐火车回去了,在哈尔滨转车,到黑河坐上了客车。但是……但是……大把遇上车祸翻车了。”
杨筱光听得骇住了,这是她从未能想象出的纠结复杂悲惨的往事,她只能安慰地唤:“竹子,你当初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情。”
方竹说:“我怎么有脸和别人提这些事情?”
杨筱光不知如何安慰。“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场车祸的消息和死伤者名单的。看到他爸妈名单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么,我去找何之轩,他同事告诉我他请假回老家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走了,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他肯定晓得是我给他爸妈买的火车票的。
“阿光,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天都塌了,我干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害死了我丈夫的父母。他会怎么看我?我逼着他去解决他爸妈的问题,我赌气离开他,我偷偷地去求他爸爸赶紧走,然后他爸妈就出了事。每一件我做过的事情都让我明白我没法请他原谅我。而且,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就回老家办了后事。
“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这样的可能性我只要一想就会心惊胆战。他离开的一个月,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十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只言片语,他和我谈了四年恋爱,结婚半年,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最后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不想让他恨我,可是我觉得他只要看到我,就会想到他的爸妈,想到他爸妈,他肯定对我有怨怼。这样的曰子怎么过得下去?”
杨筱光唤她名字,忧心地、关切地问:“竹子,那段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方竹说:“后来他从呼玛回上海,我在家里等他,是我先提的离婚。他并不惊讶,更没有试图挽回。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得这么彻底。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他的怎么还都还不了,他也未必要我还,可是还不了他债的我实在没有脸再待在他面前。”
杨筱光听得怔住,这是非她熟知范围内的复杂和纠结的往事,她无法给予方竹任何意见,只好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方竹说:“我是真的害怕见到他,他这次回来以后,我常常想,我宁愿他不回来,那些事情就只在我的回忆里吧,这样我就不用面对我的回忆的错误。可他还是对我这么好,他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种闷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度过那段失去父母的日子的,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他当时都不愿意我陪着他,在那个时候他一定恨我。这么恨过我的他,我怎么去面对?又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却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她忍耐太久,如今想要把真言发出声音讲出来,这需要有抵御陈旧伤痕隐痛的勇气:“阿光,是的,我爱他。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先爱上他的,一直到现在,直到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都承认我的心一直爱着他。可是,我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他的爸妈在看着,我不能,不能不想这些。那是我的自私犯下的罪,这简直是一把凶器,把他的人生划得支离破碎。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方竹想,这些年过去了,她终于能在第三人面前把这句话讲了出来,承认下来——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根源,回避离婚那天的何之轩和离婚那天及那天之前生活的一切。
在今天之前,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只以片段的形式在她的记忆中偶尔闪回,就像无意中擦过细小的玻璃碎渣,手掌被刮破,有一点点刺痛,但是不想去看流出的血珠子,就怕会有更大的伤口。
那条伤口本来就在,深且至今未曾愈方竹由此时此刻,又回到彼时彼刻。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没有大吵,但是冷战和伤势已经把双方的气力耗尽,几乎像达成共识一般,他们匆匆去办理了离婚手续。
当时她快速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他臂膀上戴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一场爱情的终结是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现实让方竹简直万念俱灰。
何之轩没有开口挽留她,所以她一直在想,他是恨她的,他的恨她承受不起,她对不起他,她的莽撞和自私已经结出最不可挽回的恶果,而他,最终也放弃了她。
方竹走出民政局时,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铁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最后方竹请司机把车开到了浦东的滨江大道。
她爱上他最初的回忆,还在这里停留。她想起在这里听过何之轩和他的同学们唱着“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使他一无所有。^太阳陨落,温暖顿失,方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独,比母亲离世时更甚百倍。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蜿蜒又怯懦的心事,随着江水一波一波击打堤坝的沉重声音把她淹没。
方竹好不容易才把点点滴滴的细节重新拾捡拼凑,断断续续地叙述,杨筱光沉静了会儿,在她把所有的事情讲述完毕后,说道:“竹子,你太主观了,你以为你的选择是对他好,但是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当然,这是你们的事情,我这个不知道内情的外人没什么立场给你什么意见。
“刚才我想告诉你那个广告剧本的事情,你听我说完呀。那支广告的脚本故事说的是大学校园的爱情故事,女孩男孩-起打热水、上晚自习、—起工作面试,情节很简单,是何领导拍板用的。
“我还想吿诉你一件小事情,前一段时间何领导在办公室里掉了皮夹子,被我同事捡到了,看到里面塞了一张照片,是你们的合影,在南浦大桥上拍的。我想,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他的行动起码也表示了他的心意。竹子,你为什么不试着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呢?你明明暗地里为他做了这些事情,这说明你根本放不下,既然放不下,既然应该到手的幸福,那么干吗让它跑了呢?”
是的,她是放不下。方竹抽一下鼻子,没有哭,她想,因为放不下走不出去。所有人都知道。
“竹子,我本来不了解何之轩这个人。这回这么巧他从香港调回来今了我们副总,共事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这样的人。这是我的期望。”
杨筱光把话说完,同方竹道别,挂断电话。
至大的安慰是什么?身边的每个人都殷切希望她能幸福。
至大的缺憾是什么?她还不能坦然正视他又向她伸出的双手。
门外响起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方竹匆忙地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拉灭灯,蒙上被。
她房间的门被打开,他每次回来都会进她的房里看看,见她睡着,就会又关上门。
吧嗒一下,一堵墙隔开她和他。
方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第七章这是爱心锁被渐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就再也不能关上。
方竹在清晨起个大早,睡在客厅的何之轩还未醒。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很静,她听到他均匀但沉重的呼吸声。
他一定很累。
方竹在沙发床前站了一会儿,朝东的窗口有一线微露的晨曦射进来,她看到何之轩睡得就像个孩子,侧脸侧身贴床躺着,高挺的鼻梁贴着枕头,唇微启,就像个小孩子。
好像这一点如今也没变。
她悄悄蹲下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却更早看到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钱包。
情不自禁地,方竹拿起他的钱包。钱包不新,可见用了很多年。隐隐约约矜持庄重的皮革味道更像是他本身的气息。
方竹拿着钱包往朝东的窗口站了站,托着钱包迟疑着,然后打开了。
他们的合影寥寥,何之轩生来不爱照相,也不善于摆Pose,她自觉两人在一起就是莫大欢乐,其余细节一概不会过多执着。
离婚时,各自整理各自的物件,她不敢接触他的任何东西,只想自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人管各人。后来她发现她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可见她当时有多么狼狈,没什么准备。这一如当初的潦草结婚。
微光下,方竹看清楚了何之轩钱包内的相片。
那时他们有多年轻?
他去南浦大桥做一个路况障碍采访,才进入报社实习的她跟在他后面学习采访流程。他教她采访的技巧,像老师多过男朋友。摄像师傅看得笑起来,说她交一个男朋友还能免费赚到实习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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