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如风说:“我半辈子都在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当年从新闻系毕业进了报社,为了追求亊业跳槽,跳槽后为了追求爱情坚守在濒临倒闭的老厂里,为它呕心沥血,争了半辈子,忙了半辈子,结果李晓决然一走,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刷不掉。”
“你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过吗?”方竹问道。
纪如风冷笑:“谁又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我为了这个家尽心尽力,她还是不谅解我,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我们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毕竟是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严别人会说后妈虐待,管得太松,又……又出这样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里大吵大闹,骂我骂她的弟弟,问我拿钱,拿不到钱就偷……她……”
方竹听不下去,站起来:“晓晓已经去世了。”
“方竹,你是追求过爱情的人,你应该明白情之所钟情不自禁,为了爱情的圆满,谁都可能变成自私的魔鬼。”
方竹回身望了纪如风一眼。
此人亦在自己的壳中,瑟缩不前。当年的神采、当年的抱负、当年对爱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层层枷锁。
方竹感到恐怖,磨损之后的灵魂竞会如此鄙陋。她会不会也变成这般模样?她低声说:“所以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因为我的自私让很多人痛苦。我没有立场让他们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我做过的事情。”
她别过头去,看见何之轩自走廊的那一端缓步走来。
她说:“我该走了。”她几乎是逃避似的,快步离开纪如风身边,只是往前几步,她又停下脚步。
纪凯文跟在何之轩身后,他们一起走了过来。
纪凯文对方竹说:“我要跟你们走一趟,去‘君远’开会。”
这是她同何之轩的公事。方竹没有开腔。
何之轩问方竹:“可以走了吗?”
方竹才答:“嗯。”
他走到她身边,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她有尴尬的意思,但是没有不悦的权利,方竹对自己说,何之轩需要全新的人生。
上车的时候,方竹主动钻进车后座,何之轩也没有阻止。纪凯文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纪凯文同何之轩简单交流着公事。方竹听了个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纪凯文,支撑摇摇欲坠的李家的也是纪凯文。
她真难得,也真有实力,方竹想,也的确有代表“孔雀”塞她红包的立场和权利。
这段插曲教方竹心成不是滋味。
纪凯文却适时地扭过头对坐在后头的方竹说:“谢谢你肯来看我姑父。”
方竹说:“不要这么客气。”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我姑姑精神很不好。”纪凯文不好意思地讲道。
“我知道的。”方竹忙道。
“姑父非常爱晓晓,也许方式确实不对头。晓晓出去胡混的时候,姑父对她的关心是不够。那时他常驻香港,跟五百强谈‘孔雀’的护肤品品牌回购的事情,谈来谈去谈不拢。幸亏又遇到了何之轩。”
方竹眼皮一跳,抬眼往前看,正巧看到后视镜反射出何之轩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她的眼。她慌忙把目光调开。
“那时候何之轩就帮我们策划这个项目了,从回购,到重组,到新产品的研发,和这次的市场推广。姑父这两年憋着一口不肯输给洋人的气忙得底朝天,没有想到晓晓会出这样的亊情。我们大家都很伤心,他的身体也挎了,体力智力透支,但是我不想‘孔雀’就此完蛋。”
纪凯文语气平缓诮调坚定,眼内有火焰燃烧,意志和智慧一样都不缺。她同何之轩是真正的在并肩作战。
方竹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何之轩又从后视镜坦望了望她。她知道。
就如纪如风一样,犯过的错误铸造的不幸,已经存在,不能抹消,只能一辈子自己吞掉。她不能像纪如风那样,抓住旁人哭诉自己的委屈,那很难看,更加难堪。
何之轩将方竹先送回公离,而后又载着纪凯文驱车赶回公司。
包姐在打扫卫生,见她回来,忙提解:“先坐沙发上,我把卧室里的地拖了,有点滑。”
方竹依言坐下,电话铃响起来,在拖地的包姐来不及过来接。方竹动动手指头,她的手指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譬如摁下免提键。
她说:“喂。”
电话那头是物业,通知缴物业管理费,方竹答应好,挂上电话,动作不够流畅,拨到电话盖面的按钮上,电话的显示屏显示出最近来电。
方竹一瞥,微微吃惊。
她乂摁住按钮往下翻几页,几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有同一个电话号码的来电或者去电记录——她记得这是张林的手机号码。
她受伤以后,就没有同张林联系,不想张林担心,更不想另一个人担心。可是,张林的电话号码出现在了这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包姐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最近因为伤口渐愈,何之轩放开她的忌口,总是让包姐问她的意思。
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着包姐一块儿去菜场买小菜。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她心头乱得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傍晚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包姐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这或许是一位孤寡老人,因为子女的不孝顺而沦落在此卖报糊口。这种猜测让方竹同情心泛滥,便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番,—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她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您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推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也不能当着老头的面当场销毁,不禁犯起愁来。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过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
她从老头手里把钱抢过来,老头不肯给,两人争争抢抢地僵持着。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人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包姐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不过以后要问问淸楚再给钱!这个老头子老是坐在这里,很多过路的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亊情,她反而不问靑红皂白,不求事实真相,不理性直面,任由所见的“真相”蒙蔽双眼。
包姐问她:“晚上做什么给何先生吃呢?”
她心头紊乱,无心细想。
包姐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劳烦她,按照这两个月摸索出来的经验管自买了菜。
这晚何之轩很晚才归家,照例是打了电话嘱咐包姐照顾方竹早睡。
方竹却失眠了。
她一整晚瞪着窗外的白月光,想了很多亊,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想到了很多人,念头一转,所有的人又模糊了。
她不是头一回对自己产生怀疑,也不是头一回心内充满了矛盾。交织着的难以排遗的情绪教人嫌转反侧。
方竹想,在我背后,他们……他到底为我做了多少亊情?就像在李晓背后,李润的父爱虽然不合格,伹不是不沉重的。
我知道吗?她自问。我是知道的。她自答。可是——她想——李晓知道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她的爸爸爱她?
她在疑问之间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约莫朝阳初起,第—缕阳光间时,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方竹翻-个身,看到了何之轩。他穿戴很整齐,只有领带微斜,他的有血丝,像是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来,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个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这样四目相映。
何之轩伸手过来,掠过她的发,他说:“方竹,我们复婚吧!”
方竹动了动唇。她也一夜没有睡好,现在耳壳嗡嗡地响,心脏也噗噗地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的淸晨,外间的万物都未醒,有人也会做糊涂的事。
她想要说话,被何之轩打断了:“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对你来说也许突然了。不过这几年我们好像都已经不会再爱别人,也没别人好爱。不是吗?也许……”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习惯管着你。”
方竹低叫:“何之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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