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解除,穆忻吓出一身冷汗。
这边杨谦终于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余悸地抱紧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凶他:“你疯了?”
“没有啊,”杨谦倒是乐呵呵地风轻云淡,“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高大?”
“就因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见义勇为?”穆忻一手抚着胸口,表情还残存些许紧张,“万一他有刀呢?万一他要拼命呢?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为非作歹吧?再说咱也是智勇双全的人,我这不是先用警官证试探了他吗?”杨谦指指前面仍然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母女,小声道,“我也怕那人丧心病狂再伤着孩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绳之以法,不过就是吓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选择犯罪中止,我姑且给他条活路,也免得他鱼死网破。哎你没办过案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种人,多数时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则……”
杨谦喋喋不休,穆忻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杨谦一愣,这才感觉到穆忻手心里满是冷汗。刚好汽车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车门处走,却在刚下车站稳的一瞬间,猛地就被穆忻搂住了脖子。
他只听见穆忻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了,下次别这么冒失行吗?”
杨谦回转身,紧紧把穆忻搂在怀里,想说“行”,却没说出口,倒是换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后头呢。”
穆忻抬起头,眼里盛满了湿漉漉的无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还要把我拖进来,你怎么这么缺德呢?”
杨谦笑了,他丝毫不顾及这是众目睽睽下的人行道边,低头使劲在穆忻脸上亲一口,然后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穆忻已经不敢用余光关注周围人们的表情,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二皮脸的帅小伙儿,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
傍晚时分杨谦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门口把刚买的苹果递给她,嘱咐:“咱这培训基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别为了买点东西就贸然跑出来。不打紧的东西就周末等我来陪你买,要是急需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找这边公安局的同志给你送来。”
“人家认识你吗?”穆忻纳闷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杨谦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长头发,“咱这个队伍还是很特殊的,因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办案,指不准哪天就得互相配合侦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违法违纪的事儿,就算是以前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也能帮忙。”
他叹口气,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较真,总往坏处想,自然越想越不高兴。你得往好处想,想你只要熬过了这几个月的初任培训,就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咱们就能团聚了,天天在一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他一边说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于是又被他捉去亲了几下才算完。他离开的时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门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大门。相见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让枯燥的生活显得多少有了一些盼头。
只是,盼头之所以是盼头,不外乎是因为它还那么遥远,远得像是挂在驴子面前的那根红萝卜,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怎么努力也吃不到。
穆忻想,或许她就是那匹倒霉的驴子——好不容易盼到军训结束,接下来的法律基础课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智商为零:《刑法》、《民法》、《经济法》、《行政法》……每页上都是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法言法语,看得她思维混乱。半夜做噩梦,梦见加油站起火,她站在里面跑都跑不出去,凌晨三点把自己吓醒,这才想起睡前看了个案例——甲为了报复在加油站值班的乙,特地去加油站放了把火,好在被顺利扑灭,没有人员伤亡,只有财物损失。请问这是纵火罪,还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满室星光下,失眠的穆忻瞪着上铺的床板,直恨得咬牙。
还有摸爬滚打的体能训练与擒拿格斗,先学怎么被摔,再学怎么摔人,瞬间制服、上拷、搜身、警戒……教官的示范动作利落得行云流水,到了穆忻这儿就是摔跤摔得脖子疼了一周、匍匐爬得内衣里全是草屑、上拷时被甩得腕骨青紫,还有射击,五枪倒有三枪脱靶。
所以,杨谦有限的探望终究还是不敌穆忻内心深处此起彼伏的挫败感——当她一次又一次被这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所打击时,她能做的、想做的,也就只有不断打电话骚扰杨谦,抱怨眼下种种的不如意。杨谦开始时当然是不断宽慰她,告诉她习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也忘了从哪天起,她再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时,居然听到里面那个机械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
穆忻忿忿然——这就是那个当初说“还有我”的男人,你才抱怨了几句,他就嫌烦,不接你的电话了?
穆忻这种性子的女孩子,算不上柔顺,也难做到妥协:不接听就不接听,我还懒得联系你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全当你不存在!你现在不接我的电话,以后你就甭想让我再打电话给你!
这样想的时候,她真是有骨气。
可是骨气归骨气,她总算还是个细心的人——在她不主动联系他的同时,她渐渐发现,已经有十几天的时间,杨谦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有一点消息。
穆忻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好的预感。
早晨,跟着步伐整齐的大部队跑完1500米之后,她一边往餐厅走一边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杨谦的号码。这一次,机械女声似乎是要验证穆忻的这点预感,冰冷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股寒意缓缓从脚底升起,穆忻瞬间有了危险的联想。
比如《无间道》。
她想起《无间道》中,梁朝伟饰演的卧底警探死时,在电梯里,冷冷的、不肯闭上的眼。还有电梯门半合拢,又打开,再半合拢,再打开……她似乎记得初看这部电影时是在研究生寝室里,身边学电影的同窗一边看一边感慨说:“你看,生死不过就是这么一门之隔,开开合合间,你永远想不到阻碍它关闭的不过是你踏进来的一双脚——因为到这时,你连收回这双脚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么,杨谦,从他穿上那身警服的那一刻起,是不是就把一双脚迈进了地狱之门?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一次警务实战课上膨胀到最大。
上课的傅老师多年前曾是一名刑警——据大家伙儿私下里传递的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办案时误伤了自己的亲人才自愿申请来警校教书,后来警校改为公安厅培训基地,他也没有离开,仍然守在这里,看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后来又有和教导员们走得比较近的学生传出了更鲜活的版本,说的是年轻时的傅老师在一个夜晚接下夜班的妻子回家,然而在路过一栋居民楼时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气。他转头,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果断地捕捉到身侧一个半下沉的地下室,以及地下室暴露在地面上的那扇窗户——没有玻璃,没有纱网,只有几根生锈的窗棂,挡不住一只野猫,甚至挡不住一个瘦小的人。老居民区,这样的窗子再寻常不过,但年轻的傅警官从十九岁就做警察,到那时已经有十余年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里有暗黑色食人花的气息。
也是这时,他的妻子害怕了——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哀求他离开。
他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让妻子先离开,而自己轻轻绕到一侧不知谁家用来堆放煤球的小木棚后,猫着腰,在月色中紧紧盯住那处地下室的窗户。
果然,没用多久,一个人影从里面钻出来,是个小个子男人,手抬起的瞬间,似乎指尖闪过一星半点冰冷的光。
那时还是傅警官的傅老师毫不犹豫冲上去,凭着自己全局技术比武散打冠军的身手努力想要制伏可疑人,可是没想到对方手里有枪——傅老师拼尽全力想要夺下对方手里的枪,然而在争夺过程中那枪不知怎的就走了火,当不远处“啊”的一声惨叫响起,傅老师知道,糟了!
更糟的是,当随后而来的民警协助他制伏了歹徒时,他才知道,那颗子弹何其准确地飞向了报警后正带着民警向此处赶来的妻子身上——好在只是轻伤,不至于致命,然而,他的妻子,那个曾与他同床共枕七年的女人,还是在他因为抓获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而获得表彰之后,选择了离婚。她说,这么多年的担忧、委屈、怨怼、恐惧,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的报复与死亡……她受够了。
领完离婚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傅怀明,下辈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还给你做老婆。”
那时的傅警官,在成年后第一次掉眼泪,便是在妻子头也不回的背影中。而那个曾为他流了无数次眼泪的女人,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