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杨谦是坐在艺术学院后门口的冰点屋里,这样感慨:“咱就不说什么量刑之类的法律逻辑了,就说这故事本身吧,这女主人公不就是被男人背叛了吗,她倒是能用几十年的时间酝酿复仇,多执着!你说她当初得多么爱这个男人,老了老了才能恨成这样?”
穆忻无语。
“哎你说这女的是天蝎座的吧?有仇必报,锱铢必较。还有那一城的人,是得多么卑微、贪婪,才能答应用一条人命来换取财富?”杨谦皱着眉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们学校之所以要排这出戏,就是因为要弘扬先进文化!你看这活生生就是一部元配复仇录啊!这剧作者分明是在告诉人们,做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算你把人家的男人抢到手了,把元配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当□了,可指不准哪一天那元配就能回来要了你男人的命,叫你当寡妇!”
“噗——”穆忻一口刚喝进去的木瓜奶茶差点全喷到杨谦脸上。
“对了,那作者叫什么来着?”杨谦无视穆忻的悲催表情,只顾继续思考这个深刻的命题,还不忘与穆忻互动一下。
“咳咳,迪伦马特。”穆忻咳嗽着答。
“对,迪伦马特,真是个人才!”杨谦继续感慨,“提前五十年就能有这样的眼光、能找准这样的切入点,可见在任何年代小三都是一个社会问题!”
“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杨谦,”穆忻终于止住咳嗽,喝口奶茶,由衷地说,“难为钟筱雪将来得和你这种人一起生活……那姑娘一看就是个真正热爱艺术的有心人,干净得好像一滴纯净水,你这种极其不着调儿的风格,怎么配得上人家?”
“谁说我要和她一起生活的?”杨谦纳闷地看穆忻,终于暂时性放下了他对“小三”问题的深入思考。
“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穆忻惊讶,“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谁说她是我女朋友了?”杨谦更纳闷了,“我怎么可能找这种女孩子做女朋友?”
“虽然我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失礼,毕竟咱俩也不是太熟,可是杨谦,我真是觉得你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穆忻特别鄙视地看着杨谦。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杨谦的表情越发纠结,“她是挺漂亮、挺纯净,可是她太理想化了,和我这种俗人完全不搭。我们学法律的,琢磨的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事,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国家立法,都恨不得琐碎到咬文嚼字,有时候还得钻点法律的空子才有饭吃。她跟我不一样,她天生就该生活在那种简单、干净的地方,只穿纯棉的衣服只喝白开水,平时做义工啊支教啊这种高尚的事,闲了画点画……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穆忻愣住了,她并没想到杨谦会对自己说这么多。
“我倒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杨谦很诚恳地赞扬穆忻,“你看你也有理想,也喜欢艺术,也能被艺术作品感动,但你还挺现实。你是站在地面上的,不是站在半空里的,这样真的挺好。”
“其实我特别希望自己是那种站在半空里的人,”穆忻更加诚恳地拆杨谦的台,“因为那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比较衣食无忧。”
“站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找到一个站在同一平面上的人做伴侣,日子才过得下去。”杨谦笑呵呵地总结。
穆忻想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被他说服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穆忻对这个看上去不过是个小白脸、说起话来又有点像是老顽童的男生,有了些许再认识。
大约也是因为看戏这个契机所带来的转变,从那以后,这两个人虽然在导师面前从不一起出现,但私下里的交流却明显增多起来——他带她去听着名经济学家、音乐家或是作家在省大一票难求的讲座,她回报他一个自己在陶艺课上做的小巧陶罐;他带她去见识省大的英语沙龙,她回报他一次雕塑系的雕塑展;他带她去看省大的学生才艺大赛,她回报他一个“朋友”的身份,让他陪她一起去参加设计系在某酒吧包场的新年舞会……校园里的交往固然单纯,但穆忻不是傻子,在这样温润如水又妙趣横生的你来我往中总会忍不住想,他们这样时常地同进同出,到底算什么?
她无数次想起钟筱雪——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想她对杨谦也是毫无感情的吗?她是否知道那个出入她家好像出入自己家般熟悉的男孩子,如今正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过从甚密?
但有些事,对方不说破,她就乐得当做不存在。毕竟大家都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她家乡那样的小城市,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哪还有那份浪漫情怀去揣测一份若有若无的感情?再说就算有些感情真的存在,她的心也早已不是纤尘不染的美玉,可以任由对方去雕琢。若说生命就像一首歌,那她的这一曲,也是有过空灵婉转、有过断肠心伤的。年纪给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就是在感情这条路上更加成熟、理智、宽容——当然,这或许也是年纪对一个人最大的剥夺。
然而不管怎样,穆忻还是享受这种接触的:杨谦这种人,长得帅,够聪明,说话幽默,还尤其喜欢用义正词严的表情说笑话,让一起交谈的人总是心情愉快。
就好比他邀请她去观看他比赛:“你必须要来,法学院的美女太少,拉点外援做拉拉队也好。”
“什么比赛?篮球?足球?”穆忻凭她对省大体育优势的了解,惯性猜测。
“乒乓球,”杨谦镇定自若,“当然我的羽毛球水平也是比较高的。”
“尽是小球?”穆忻讶然,抬头看看杨谦的个头,“你这身高好歹也得打篮球才不算浪费吧?”
“我只对能激发爱国热情的球类运动感兴趣。”杨谦一本正经,穆忻忍不住又喷了。
于是那个周末穆忻就出现了省大体育馆里。
只是没成想还引出一段小插曲——原因是法学院本部居然有个一直明着暗着恋慕杨谦的小姑娘也在本次比赛的参赛队伍中,眼见着自己心仪已久的师兄居然带了个漂亮女孩子来,小姑娘的小宇宙终于全面爆发了!
杨谦上场后,穆忻就发现有个小姑娘坐到了自己身边,看到穆忻也注意到了自己,小姑娘开门见山:“姐姐,你是师兄的女朋友吗?”
穆忻抚额,心里叹息杨谦这个死孩子这又惹什么风流债了,所以说长得帅的都是不靠谱的,尽弄些烂尾楼摆在那儿,让人不知道是拆还是不拆。
可是又不知道杨谦是怎么跟这小姑娘交代的,穆忻便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他师妹?”
“是,今年大四,刚考上徐院长的研究生,哦就是师兄的导师,”小姑娘得意地笑一笑,“算是他同门师妹吧!”
“真了不起。”穆忻由衷赞叹。
小姑娘皱皱眉头:“姐姐你多大年纪,怎么说话的口气、表情好像我妈妈和我阿姨?”
穆忻顿时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师兄的女朋友?”小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上次也有个姐姐来看过他打球,不过后来就再没来过。”
钟筱雪?穆忻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女孩子。
“姐姐你说话呀!”小姑娘还在催。
穆忻突然起了捉弄她的性子,便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很好奇?”
“真是?”小姑娘脸上的期待和笑容都僵住了,过了几秒钟才继续进攻,“你喜欢师兄什么?”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穆忻摊摊手,“你不喜欢的我可能也会喜欢。”
“我喜欢他长得帅,人好,特别热情,风趣幽默,”小姑娘纠结地咬牙,“他身上没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可是听姐姐你的意思,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你觉得别人应该都不喜欢,而你一直在容忍的,对不对?”
学法律的果然都是精英……穆忻在心底哀叹:对方的逻辑实在是太强大了,自己作为一辩完全搞不定,应该把最机智灵活的二辩请来。
想一想,穆忻还是决定既然要缺德就索性缺德到底好了,便打开矿泉水瓶先喝口水,再严肃地答:“我也没骗你。你看,你肯定不知道你师兄他最不喜欢洗袜子,而且要不是夏天实在太热,他也不喜欢洗澡。他晚上开着电脑上网到很晚,影响他人休息还死不悔改。哦对了刚才忘说了,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在宿舍里的时候身上那件汗衫是穿完了正面穿反面,实在没法穿了才去洗的……”
“咳咳”,突然□来几声咳嗽,两人回头,不约而同看见一脸不爽的杨谦正站在穆忻身后不远处,偏偏那儿有个入口的扶手把人挡住了,难怪刚才她俩聊得热火朝天都没发现身后有人在偷听——想到这里,穆忻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想自己难得起点玩心,怎么就让人抓着现行了呢?
“师妹,往里面坐坐,”杨谦指挥自家师妹往里面挪了个座位,再推推穆忻,“挪一挪,让我坐会儿,站这儿半天了。”
穆忻脸红地往里面挪一下,一边还用余光关注着身边兴奋与沮丧并存的小姑娘,刚想说话,就感觉到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抽走,她扭头,看见杨谦毫不介意地打开水瓶盖,仰头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