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维宜已经转入普通病房,犹豫再三,在他病房门外徘徊许久,我才下定决心走进去。
袁维宜住一个小套间,床的大小介于双人床和单人床之间。他一个人窝在被窝里面,身体蜷缩地好像一只大虾米,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杂志。仿佛是睡着了,原本漂亮的蜜色皮肤黯淡无光,小臂垂在床沿外。
我站在他床前,看着他,静静地,无比的欣慰。
他动了一动,额头仍然抵着枕头,杂志向下滑了几寸,他没有管它,只是轻轻地说,“心怡,是你来了么?”
他似乎并不需要回答,声音仿佛梦呓,“这些天,我一直看见你,被埋在土堆里的时候,被打中脊梁的时候,全身疼痛的时候,手术的时候,甚至昏迷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真的那么无可替代么?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什么伤疤不能过去?你凭什么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犯了错,我一不小心遭人暗算犯了错,可是你为什么要用离开我身边来惩罚我?”
“你凭什么让我这么害怕,害怕万一我死了,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要再看你一眼,哪怕一眼都好。”
我听得心痛,只能试图阻止他继续胡言乱语,我掀开盖在他脸上的杂志,锋利的纸张滑过手指,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奇怪,你怎么还是站在这里?”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放佛被当头棒喝,瞪大眼睛,“这不是梦,你来看我?”
我点了点头,心酸难耐。
他的脸彻底暴露在我面前,他的棱角一直英挺而漂亮,然而坐眼角有一道触目惊心地鲜红疤痕,眼窝整个都是浮肿的,微微泛紫。
我终于忍不住,眼圈酸热,喉咙发堵。
他垂在真空中的那只手,忽然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极其缓慢地将我的手背放到唇边,轻轻的吻了吻。
如同蝴蝶翅膀拂过皮肤。
他的唇很干,干燥的唇在我的手背上呼出热气,低低地说,“我现在大概很难看吧,下个月还要做植皮和矫
形手术。真是的,我从小学时代开始就是校草,现在竟然破了相。”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无比留恋似的,用没有受伤的半张脸蹭一蹭我的手背,过了很久,接着说,“钟心怡,大学时代你不学无术只在自己喜欢的科目上下功夫就算了,可是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努力过得开心,努力过得幸福。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会打女人的。我一直以来,从来不舍得动你一根指头,如果你敢不幸福,我真的会打你的。”
“你敢不比我幸福,我也一样会打你的。”
“我说了我会等你,可是现在,我不等你了。”
“如果等你会让你觉得肩上沉重,如果等你会让你觉得心头负累,那么我不等你了。”
“我们过去的一切,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都没有关系。我一个人记得就可以,这样,它们就不会被时间的洪流淹没了。”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那些曾经纯净如水晶的情感,我不会忘记。
可是我不能说,我只能沉默。
最后袁维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里有什么液体在润泽生光,他就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才猛地扭转过头,手背飞速掠过眼角,缓缓地哽咽着开口,“你走吧,别再来看我了。是时候,真正说再见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在他背转过身子的时候流下来。
再见,我最初的爱。
两天后我开车到养和拿体检报告,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撞到大步流星的沈乔,小腹有些微的疼痛。
“钟心怡。”
我喝了杯温水,等了一会,听见护士让我进去听医嘱拿体检结果。
医生是一个非常优雅的中年女性,盘着一个小髻,笑容和蔼,“你的身体一切正常,有轻微的贫血,可以采取食疗,另外请定量补充叶酸。小腹疼痛是轻微的先兆性流产迹象,不过别担心,坯胎状况一切正常,只要充分休息,补充营养,放宽心情就可以。”
先兆性流产,胚胎。
这几个词窜入我的耳朵,一时间,如遭雷击。
我瞪大眼睛看着和蔼的女医生,将低呼声抑制在喉咙里。
“你……再说一次,我……没听清。”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神智,我僵硬着开口,脖子不会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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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温柔地重复,“我的意思是,你只是先兆性流产,症状十分轻微,不必担心,不用用药,好好休息就可以,胚胎很健康,维持正常妊娠即可。”
我张着嘴,依旧无法置信。
医生笑了,“你不知道你已经怀孕四周?”
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身体好像机器人一样,一寸一寸的移动,一分一分地施展力道,覆盖住那里的皮肤。
因为震惊,手指使不上力,脚步虚浮,护士过来帮忙扶了我一把,我才勉强站起来。
孩子。
一个我和陆青玄的孩子。
很多年以前,我和赵枚一起倚在校园的栏杆上,任春风吹过我们的发,我们偷偷交换着小秘密小理想,我们的梦想都是,生一个儿子。
当初陆青玄怎么说的?
他说,天道酬勤,二十一岁生到四十岁,总会有一个是满意的结果。
原来不用那么久,原来我二十一岁的尾巴,就已经迎来了一个小生命。
可是,当时,我在,他也在。
现在,我在,孩子在,他去了哪里呢?
我神游一般走到电梯门口,上楼的电梯在打开的瞬间,里面的人脆生生地叫,“心怡?”
我茫然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了陆天然。
陆天然从电梯中出来,和我一起进入下降的电梯,笑眯眯的问我,“我们一起去吃下午茶,好不好?”
陆天然依旧是一身白色,白色长袖连衣裙,裙子很长,直到脚踝,一双白色编织平底鞋,看见我,笑呵呵的凑过来。
她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像是陆青玄,眼尾有一点翘,睫毛长长的,像一只慵懒的猫,陆青玄呢,要更加雍容又危险一点,像豹子。
我心里一片柔软苦涩,转眼就被她拉去了医院附属的茶餐厅。
本来习惯性的想要叫双份的expresso,结果刚吐出一个字,想起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我改口说,“一杯牛奶。”
陆天然要半打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我们两个倒像是中学生,在忙碌的作业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寻爱记
知遇去洗水间掬了一把冷水泼到脸上,镜中人脂粉未施,眼睛红肿。
逝去的时间如同流水,眼里的红肿,眼角的风霜,都是最好的印记。
医院不变的清冷荒凉,母亲已经进入弥留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撑着洗手间的盥洗台,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
知礼不放心她过来卫生间看她,她只是无力地摇一摇头,勉强一笑,要去顶层喝一杯咖啡。
姐妹三人,她是中间的那一个,漂亮活泼不及姐姐,懂事聪明不及妹妹,有什么事宁愿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吭躲起来。
姐姐是天之骄女,放假总是带着一群人到自家游泳池玩跳水,要不就是直接把游艇开出去,晒得一身金棕色的皮肤回来。
后来,她在英国留学,听说姐姐着急要结婚,丝毫没有感觉吃惊。
在她心里,姐姐那样的人,是可以和伊丽莎白泰勒一般,结很多次婚的那种,反正总有娘家给她依靠。
她万万没想到,换上那一身香槟色的伴娘礼服,从走廊的转角转出去,遇见的那一身白色西装,翩翩玉树的人,会是他。
陆青玄,伦敦大学中国学生组织中口耳相传的神话,她刚入学的时候在葱郁的校园中惊鸿一瞥,留下深刻的印象。
姐姐并不是特别看重她,因为她比较喜欢沉默用功,又不太理会她的发号施令,嫌她麻烦不可爱。可是姐夫的脾气修养非常好,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她的姐夫了,他对家人一向纵容,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后来她返回英国读硕士,和大学时代很多朋友断了联系,又碰上一个十分严苛的导师,自己在公寓里生病没有人理,只好一封邮件一封邮件写给他,他倒是真的忙,不过会抽时间打电话过来,开口就说,“知遇,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笑话。”然后念出来,听她笑了就放下电话,徐平去伦敦出差的时候也经常照顾她。
那种崇敬之情,孺慕之思,在岁月中不断积累,哪怕他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待她与待天然无二。
是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泥足深陷了呢?
回国之后进入恒隆工作,他已经是动人心魄令人心折的美男子,雍容优雅,漫漫时光在他身上沉淀,眼角添了一丝风霜,更显得成熟内敛,沉静动人。那时候他在恒隆刚刚冒出头来,却还是不忘嘱咐公司的老人帮她一把。
后来,大厦将倾,母亲求到他面前
,他仍然从容温和,却只是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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