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陆青玄翻了个身,揽住我的肩膀,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唔……有点疼。”我抽了口气,贴向他的胸膛。
“娇弱的小东西。”
我爬到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照片,“她们是谁?”
陆青玄撑起手肘,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神情一凝。
“两个女人。”
“废话。”
“左边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叫夏知颜,是知遇的姐姐,也是,我的亡妻。”
我心里打了个突,心脏剧烈跳动,是了,他要对我说了,那个像他的婚戒一样,扎在我心上,像一根钉子一样,一碰就疼的亡妻。
“我少年时代,青年时代,遇到过许多挫折困苦。我刚进恒隆的时候,除了一个私生子的身份,一无所有,我父亲加上我一共有七个儿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从最小的打杂助理开始做起,助理设计师,设计师,首席设计师,设计部总监,恒隆行政总经理,行政副总,执行总裁,一步步走到今天。曾经的自己,有最纯粹的梦想和坚持,也因为太过坚持梦想,经历了很多挫败。”
“我第一次见到夏知颜,是在恒隆三十层,她与父亲一起来谈开发项目的贷款,笑声清脆,声线活泼。她给予我青眼,他让我获得她父亲的支持,也是因为那一笔数目庞大的项目融资,我才完成了第一个独立开发案,在恒隆崭露头角。后来,我们经常见面,再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地结婚。我以为她回给我一段美满的婚姻,结果却并不如意。”
陆青玄苦笑,将脸埋在掌心,“她说,她累了,因为我是一个不会爱的男人,她再怎么努力,我都没有办法爱她。
她提出分居协议,我签了字,两个人正式分居。我住陆家老宅,她住我们在浅水湾的寓所。”
“后来,夏家经历挤兑危机,在世纪末房价大跌的时候一夕破产。当时的夏家是一艘破船,怎么补,都未见得能够支撑太久,所以我拒绝了融资协议。那天,夏知颜送来离婚协议书,我以为她已经决心离婚,所以确定她之后生活无忧地情况下,立即签了字。结果那天晚上,她就从文华酒店跳下来。
“警方通知我去认尸,你知道么?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对她并没有那么疏忽,如果那个时候,我可以给她一些支持,如果那个时候,我可以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还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赴死。”
“右边那个,穿紫色T恤牛仔裤的人,跟你有一点血缘关系,”他顿了顿,说道,“她叫家印,她的姐姐叫家碧。”陆青玄看着我,我也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因为疲惫,眼白有一点发红,瞳仁中间倒映着我小小的身影。
我听见我自己僵硬地声音说,“画麦兜的,是一个叫麦家碧的女子。她老公叫谢立文,麦兜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猪,有一块黑色的胎气,最常说的台词是,我有个名字叫麦兜兜,我阿妈叫做麦太太,我最喜欢有油麻鸡,我最爱吃鸡屁屁。麦太太经常说一句很吓人的话,从前有个小孩,他不听妈妈的话,后来他死了。你看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叫家碧的人。”
陆青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从前有个女孩子,她爱上陆青玄,后来她死了。”
我呆呆地坐着,这个冲击太过巨大,陆青玄说的话一点都不好笑,我觉得整个人像一块木头似的,没办法思考,我想要捂住他的嘴,可是他不看我的表情,继续说,“家碧,是你的妈妈。家印,是你的小姨。
她是夏知颜的同学,她说,她对我一见钟情。
十二年前,我和夏知颜结婚的那天夜里,她自公寓楼跳下去,二十层高,头部着地,即时死亡。
她曾经写信给我们,威胁我们如果举行婚礼,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也没有人当真。
所以你看,我身上背负着两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你的亲生阿姨。”
“我妈妈告诉我,小姨是患癌症去世的。”
陆青玄淡笑,自嘲道,“家碧觉得,我这个人就
是癌。”
“胡说。”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他的下巴,这个动作太突兀,他的脸随着我的手势一偏,看起来倒像是被我打了一巴掌一般。
陆青玄愣了片刻,我看着他也呆了。
过了一会儿,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青玄看着我,黑眸流露出疑惑。
我心里沉沉地,好像面靠着一座墙,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倒下来了,一块又一块石头压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渣滓浮尘漂浮在空气中,堵着我我的喉咙,然而我笑着说,“你不觉得很好笑么?我们两个是两个大活人,为什么要为了死人的事情难受?不能回应一份爱,是错么?我不觉得。她们选择轻生,是她们的自己的懦弱,她们没有资格怪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怪你。那不是你的错,即使你有错,这么多年的愧疚,也早就足以赎罪。”
是,成家印是我的阿姨,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她也从来都没有抱过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别人替她买单?
福岛的地震和核泄漏再严重,也比不上我丢了的心爱钱包,那些地震山摇生离死别艰难困苦,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一段故事,一个称不上传奇的传奇,一个写不成小说的小说。我在意的,是枕边的温暖,指尖的寒凉。
那些故去的爱恨情仇,都是我人生的布景,绝不是主要的色彩。
“真的么?”陆青玄看着我,一贯沉稳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疑,却惊人地让人心疼。
“嗯,没有人有权利责怪你,而你也该原谅你自己。”
他悠然一笑,眸光温暖,面色如水,不置可否。
整个人,忽然感觉离我很远,好像不是那个疼我,宠我,怜惜我,与我恩爱缠绵的人。
情可以生欲,欲也未必不能生情
对我来说,从来没有灵肉分离这一说。
心里生出一点惊惶,我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扑到他怀里,用力搂住他的腰,使劲磨蹭他的胸膛。
“抱得这么紧干什么?”
我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将所有言语无法表达的情绪都化作大力王式的粗野拥抱中。
“喂,”他无
奈地说,“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更收紧手臂,固执地看着他水亮深邃的窄长凤眼。
“怎么了?”他的手伸到身后去抓我抱住他的手,“放手,我又不会跑。”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长了翅膀飞走了。”我被他剥开,却不依不挠地重新挂上他的脖子。
“别闹了,我又不是煮熟的鸭子。”
挫败到了极点,好像怎么都没有办法企及他的内心世界,我委屈地不行,在他转身去衣帽间换衣服地时候,索性坐在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泪腺似乎格外发达,哭得毫无章法,涕泗横流,完全不顾忌任何形象问题。
好像是一种发泄,我哭得狼狈,满脸都是泪,伸手拉过纸巾盒子擦鼻涕,继续大哭特哭。
陆青玄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受不了似的走过来,看着在地上可怜兮兮的我,缓缓展开了双臂。
那个怀抱有无尽的诱惑力,我一把从地上弹起来,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四肢并用,八脚章鱼一样缠上去。
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再一次呜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领口处动人的清冽芬芳,顺带将鼻涕抹在他整齐工整的白衬衫上。
陆青玄苦笑不得地看着我。
“怎么哭的这么凶?”
我扁扁嘴巴,“我也不知道,听了你说的那些话,忽然很想哭,胸口闷闷的,脑子里,心里,塞了好多话,偏偏酸涩又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都说出口了,反倒表达不了心里的意思。”
“现在好点了么?”
我在他怀里深呼吸,吐出一口气,“好像好多了。”
我松了口气,静静地靠着他的肩膀,那些雪松和琥珀木混杂的气息,那些独特的味道,在鼻间萦绕。心里奔腾的小野兽被驯服了,在它的家园安心甜蜜地小憩。
“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虽然不是很美好,可是我很高兴。不过为什么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后,会想不到用什么言语来表达心里的情感呢?言语真是匮乏的东西,学了多少种都不顶用。”
他的手捉着我的发尾在指尖把玩,然而神色震动。
“陆青玄。”
“做什么?”
我闭着眼睛说,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的名字。
“不知道,就是想叫一下你的名字,确定你在。”
“我在。”
“青玄?”
“我在。”
“你要是一直都在就好了。”
这个时候,陆青玄的身体却僵硬了一下,又仿佛是错觉似的。
因为下一刻,他无声地环住我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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