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她来的那天,路面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所以车速要快上许多,那些古色古香的优美建筑飞快后退。
一边开车,陈先生有些遗憾地感叹:“苏黎世是个很美的小城,纪小姐这次前来没能游览一番,实属憾事。”
纪悠听他总是用一些不大口语话的词句,这时候笑着问:“您是在国外出生的吧?”
陈先生笑说:“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父母早年移居瑞士,在这里生下了我。”
纪悠笑:“怪不得您说话好像带着上世纪的韵味,很优美。”
陈先生笑起来:“过奖了,江先生也如是说。”
提到江念离,纪悠顿了下,笑笑说:“他一个人在这边,有什么事的话,还请陈先生多照顾一下了。”
陈先生听着点头,突然轻叹了声:“我会尽心的,生命可贵,江先生还这么年轻。”
纪悠一愣,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不详:“江先生的情况很糟?”
陈先生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有点惊讶她这么问:“纪小姐不知道?我听闻江先生此次前来,是放弃了手术治疗的。”
纪悠突然心底一凉:“放弃了手术治疗是什么意思?”
陈先生觉察到她并不知情了,解释说:“三个月前江先生病情恶化,手术成功率降低,随后来了这里。”
病情恶化,放弃手术……她从来没听到过消息,也没从他的言谈举止里看出来一点端倪。
她还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利用她的担忧骗她过来。
心跳变得很快,她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突然说:“对不起,陈先生,我想起来还有些东西没带,能再送我回去吗?”
陈先生有点惊讶:“这倒可以,但回来会赶不及飞机。”
纪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没关系,我可以改签。”
陈先生看她坚持,也就不再多说,将车调头回去。
很快又返回了那栋房子,门口当然已经没有了江念离的身影,纪悠抢先跳下车,去按门铃。
然而门铃响过了一阵,还是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她一下急了起来,抬手去捶门:“念离!?”
陈先生随后跟了过来,忙掏出口袋中的钥匙开门:“纪小姐,请冷静。”
她怎么冷静得下来?等陈先生打开房门,她快步冲了进去。
一楼并没有江念离的身影,她立刻快步走到二楼他的书房外。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照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她直觉地感觉到出事了,来不及敲门,就推开房门。
江念离就在正对房门的书桌后坐着,单手压住胸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纪悠走路都有些不稳,撞撞跌跌过去握住他的手,轻唤:“念离……”
他的眉头紧蹙着,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勉强对她勾了唇角:“小悠……怎么回来了?”
“念离,”纪悠轻发着抖,抱住他的腰,将他紧按在胸口的手拉开了一些,“很疼吗?忍一下,我叫救护车。”
勾起的唇角挑得更高了些,他笑:“吃过药了……”
他说着,抬起了另一只手,用握在手里的手帕按住口轻咳,这一咳就咳了许久,他牢牢捂着口,身子微微向前倾。
不再咳了,他就侧过头去,把手帕收起来握好,还是微笑着看她:“没事的……我很好……”
纪悠这才心惊地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涣散,那一双深瞳里的光亮,像是燃烧到尽头的烛火,明灭不定。
她不敢再耽误,回头对陈先生说:“快打急救电话!”
“我很好……”翻过手掌来,轻握住她的手,他随即就又放开了,唇边的微笑还是没有变化,像被丈量过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温柔地惊心,“小悠……你不用回来……”
她以往怎么没有发现?他微笑的时候,她通常都觉得他像带着面具,于是就觉得那些柔情里带着点虚情假意。
现在当他意识都开始消失,却还是那样微笑着,一遍遍向她保证着自己很好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一直那样笑着,根本没有那么多她以为的复杂用心……只是因为,在他身边的是她而已。
他还是对她微笑:“小悠,你快些走吧……”他蹙着的眉又紧了紧,撑住扶手坐直了一些,忽然笑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要骗你来……我以为那样说,你反而不会来……”
他胸口的起伏还是那么凌乱和艰难,咳了咳,身体又向后倒了下去。
这次没来得及用手帕捂住,一道细细的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滑了出来,落在他的衣领上。
纪悠胸中的刺痛这才飞快弥散开来,她止住喉中的哽咽,整个人觉得酸涩又难熬。
她紧抱住他滑落的身体,轻吻他冰冷无色的薄唇,觉得脸颊上湿冷一片:“念离……我不在意的……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他的唇角勾得更高,像是用尽了力气,将冰凉的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声音渐低下去:“小悠……你可以走了……从我这里……”
这一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指尖都是眷恋,然而他却说着让她离开。
一切都惊人地和她梦中的情景吻合着。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一场噩梦了,模糊地想着,她说自己是最后一次见他,会不会一语成谶?
她刚刚差点就上飞机走了,如果她真的就这么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栋异国的空荡荡的房子里,日后才得知后来的事,她会恨不得就在那一刻死去。
他还在不住地轻咳,每一次的声音都不大,却像是带动了整个胸腔的震动,他唇角的血渐渐多了起来,没多久就将领口染红了一块。
她只是近乎机械地,一遍遍吻他的双唇和面颊,直到他的双目中的光亮,如同收尽了最后一缕星芒的夜空,缓慢黯淡下去。
他的眼睛合了起来,眉心舒展,神态安详静谧。
急救人员赶来,从她手中接过他的身体。
她看着那些人忙碌,在他身上接上各种仪器,用担架将他抬到救护车上。
她看不懂那些跳跃的曲线和数字,只知道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即使他的手指已经无力地蜷曲着,冰冷无比。
耳边有人不断地安慰她,她听不懂那些陌生的语言,也无力去分辨那些话语里的好意,她拉着他的手,心里想到的,全是不相干的片段。
想到他们年少时的一些玩笑,想到重逢后他们疏离又和好的那些事情,想到他一次次口不对心态度暧昧,想到她和他争吵想要干脆地离开他。想到她最后还是没有骨气地来这里见他,想要摆脱这段让她心力交瘁的恋情,却还是彷徨着念念不忘。
她想她还是不愿承认,躺在这里沉寂若死的,是江念离。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这些该死的人和事,一次次地,要将他从她身边抢走。
纪悠被拦在了抢救室外,陈先生拉着她在等待区坐下,就匆忙去安排别的事情。
她用手扶住额头,觉得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
也许是她看起来太糟糕,一个护士走过来用英语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纪悠抬起头对她勉强道了句谢,就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当他毫无知觉般躺在她怀里,她觉得任何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
原来那么多的坚持,仿佛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没有那么卑微,会在此刻乞求着他如果能平安无事,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只是一遍遍对自己说,假如命运真的如此残酷,她会毁掉她能够看到的一切。
陈先生再次回来,看到就是以近乎蜷缩的姿势,坐在长椅上的纪悠。
他连忙走过去,按着她的肩膀说:“医生说情况尚且可以控制,不要太担心。”
他顿了一下,因为纪悠抬起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不是太过惊慌害怕而显得绝望的神情,而是犀利得让他想到冰冷的刀刃。
“纪小姐?”略带惊讶的叫了声,陈先生忙对她重复,“医生说江先生的情况虽然严重,但还可控制。”
她这才收回那种目光,像平时那样淡淡笑了下:“谢谢。”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江念离就被转移到了病房。
她不会说官方语言,便由陈先生去和主治医生沟通了一番,再回来告诉她。医生说江念离咳血的症状跟瓣膜的病变有关,应该持续有一段时间,这种出血一般都会在发作后逐渐停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由于瓣膜病变加剧,江念离已经有了慢性心衰的症状,同时他的肺部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感染。
所以除了住院观察一下,尽早帮助他的身体恢复到可以进行开胸手术,医院能做的事情有限。
纪悠近乎木然地听着,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恢复到可以进行手术……念离现在没办法做手术?”
“肺部感染无好转的话,贸然手术会扩大感染面积。”陈先生轻叹了声,“就是因为如此,江先生才会从中国来休养,可于事无补。”
纪悠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越过他,轻轻走进病房。
因为失血和药物的原因,江念离还没有恢复意识,为了避免过多变化体位,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衣服并没有被换下,病床也刻意调高了,让他保持半卧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