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过一个将水壶烧穿,差点引致失火,另一个只好叹息,重新设计整间大屋的保全系统;也试过一个被记者偷拍,乱造故事,另一个一笑置之,私事不作回应,不供大众消费。
爱人与恋人是不同概念。不炫耀,不抱怨,说起来简单——只有生命饱满,才做得到。
当热烈渐渐变成深沉;激情渐渐变成缱绻。她减少出镜率,对熨衫与烹饪产生浓厚兴趣;他谢绝董事局邀请,不愿与她聚少离多。
不,爱不需牺牲,也不需付出。
他们不过是懂得取舍,做令彼此都快乐的事情。
于是生了一对龙凤胎。
大家都担心。她自己还没长大呢,哪里还能再照顾两个。
上爱若水。有些人的爱,惊涛骇浪;有些人的爱,风平浪静;有些人的爱,冷暖自知;有些人的爱,水滴石穿。
爱这种情绪,是如何强大到令人改变,他们已经领教过。
一有时间,夫妻两人就不要保姆插手,亲自带这一对孪生儿。
教他们蹒跚学步,引他们牙牙学语;有时逗得这一对新手父母笑痛肚皮,恨不得将他们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有时也气得发狂,不知为何生了这样一对活宝出来。
再生气,再着恼,只要看到一对孪生儿的笑脸,就烟消云散。
一切都很美好。
为何心里一片荒芜,再也盛开不了?
因为有一部影片参展,钟有初与同事们远赴利多岛参加威尼斯电影节。
配合拍摄了一辑照片,做了几个采访之后已近黄昏。
钟有初支开助理,走出酒店,租一只小小的刚朵拉,在城中穿行。
她已经年纪不小,兼是两名孩童的母亲,不好再穿那些俏皮可爱的衣物。
一条西装领无袖连衣裙,颜色清素,式样大方,腰间系一条两指阔的黑色皮带,不规则的裙摆蓬松而柔软。
没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在旁喧嚷,一个人静静地重新欣赏这异国风情。
她最喜欢那仅仅能够通过一条小舟的窄巷。时刻像要触到岸边,可又慢慢悠悠地继续前行。
半倚在船中,教堂的尖顶,修道院的彩色窗格,全部压迫而来,令她的灵魂觉得热闹。
再次经过钟楼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逛遍这座城竟然不需要一个小时。
这样小的一座城,却如此丰富。
弃船上岸,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款款而行。
在船上和在岸上,看到的风景原来那么不同。街角有一家卖各式面具与玻璃制品的小店,店主见是外国人,十分热情,用蹩脚的英语招呼她随便看。
那么多面具,不乏金银宝石镶嵌,色彩缤纷涂抹,钟有初单单拿起一个纯白色的。
面具上只有一对圆形的眼睛洞口,额头平平,鼻尖耸起,下颚方正,古怪精灵。
钟有初举起来一试,立刻爱不释手。
丈夫教给她的英文早就忘光了,只够支撑问一句多少钱。可店主却摇着头来夺,一连串流利的意大利文从鹰钩鼻下流淌而出。
钟有初一着急就说起中文来了,表示想要这个,又去拿钱包。
“他说这副Bauta还没有完成,不能卖给你。”
一把男声在她身后用中文解释。
她转身,先看见的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一眼深棕,一眼天蓝,如夏日的天与地。
可他明明是中国人。
他年约三十,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色休闲衬衫,袖口挽至臂肘处;修身的咖啡色长裤,衬出两条结实的长腿。
店主仍然说个不停,双色瞳走上前来翻译:“Bauta是威尼斯最古老,最正统的面具之一,大量繁复的装饰工艺是其特色。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他不肯卖,是怕影响自己的声誉。”
钟有初不放手:“我觉得这样朴素就很好,何必画蛇添足。”
双色瞳将钟有初的话翻译给店主听:“既然她喜欢,就成人之美吧。”
那店主见这名外国人能听会讲,激动地说了一大串话,然后指指钟有初。
双色瞳笑着对钟有初解释:“很多游客觉得Bauta的含义是掩饰,其实不然。Bauta的含义是真我与平等。再善良的人,戴上它便会有犯罪的冲动。再懦弱的人,戴上它便会有决斗的勇气。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戴上它便能隐藏身份。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戴上它便能找到艳遇。你想要的是什么?”
钟有初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欢白色。”
“如果你喜欢白色,他推荐Larva,线条柔和,更适合女孩子。”
“不。这副面具让我想起一个梦。”
“梦?”
钟有初摸着那面具平平的额头:“很久没有做过的一场梦。如果不是看见它,我都记不起来了。”
她坚持要买,付出三倍的价钱,翩然离去。
在这浪漫的水乡,没有人会去介意一个戴着面具散步的游客。
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走得摇摇晃晃,钟有初却自得其乐。
突然有人超到前面去,拦住她的去路,声音很熟悉:“让我牵着你。”
她猛然摘掉面具,看见面前是刚才那双色瞳的男人,对她伸出右手。
神使鬼差,她默许了这唐突,重戴上面具;但伸出去的是戴着婚戒的左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握住。
缺少视觉协助平衡,而且他的步调比较快,她的脚步开始凌乱,好像一名跌跌撞撞的盲女。
他也意识到了,扶着她的肘弯,示意她上船。
刚朵拉上,双色瞳讲给她听沿途的风景典故。
这是钟有初第三次游运河。
第一次是用相机记录,第二次是用眼睛看,第三次是用心听。
拜占庭帝国与十字军东征对她来说非常新鲜——什么,连马可波罗都是威尼斯人?她只知道割一磅肉的威尼斯商人。
“你笑了。”
连她在面具下笑,他也明了。
天已经黑下,他们上岸,来到一家露天咖啡馆。
他替她摘下面具。亮晶晶的汗滴,细细地挂在她的额上。
咖啡上来后,他们聊的都是一些浅显的话题,亲近又疏离。
钟有初问:“你是侨民?”
“不。我只是接了这里的工作。”
原来他在本地的一家Casino做营运顾问。
“如果我去Casino,会见到你吗?”
“不会。”双色瞳道,“电影节开幕之前,我就会离开。你是游客?”
钟有初想了想,笑着将面具放在桌上:“也许吧。如果你留到电影节后,便知我是谁。”
坐她对面的双色瞳垂下眼帘,陷入沉思。
“你很迷人,令我心折。”他终于坦承,“如果没有那枚戒指,我会觉得完美。”
钟有初沉默。
这座城美艳又黯淡。到处都是青苔遍地,就连灯光也是潮湿的,像阴天里湿答答的一个梦。
他拿起咖啡:“我的视而不见,只能再维持这一杯咖啡的时间。”
一直到起身付账,双色瞳都十分绅士体贴。
“再见。”
“再见。”
他们分手,并未交换姓名电话住址。
钟有初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过了一座小桥,又跳上一条刚朵拉。
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船夫手中的木浆一点,小舟离岸而去。
钟有初在心底默默与他告别。
再晖。再会。
她回到酒店,一打开房间的门,一对孪生儿就扑向了母亲怀中,一叠声地叫,妈妈抱抱。
他们已经长到五岁多,男孩眉眼细长似足父亲,女孩则有一对漂亮的丹凤眼。
眼神一般地纯净天真。
这年轻的母亲又惊又喜,蹲下去一把揽入怀中,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为什么不上幼儿园?路上累不累?乖不乖?
他们一直很乖,只是一落机还看不到母亲,就不肯吃饭。
原来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带一对孩子来看她,要让他们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因为年龄太小,闻柏桢不许跃跃欲试的孪生儿用刀叉,只能用调羹。
钟有初只顾着帮孩子将食物剥壳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动也未动。
他将一块扇贝肉送到她嘴边。
一直都是这样。她照顾孩子,他照顾她。
她莞尔,就着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儿襟上的饭粒。
哥哥素来喜欢模仿父亲,便拿着调羹,有模有样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妈妈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后,整盘端起送来,结果翻了,肉酱烩饭洒了一身,被哥哥嘲笑个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腾。分开洗要闹,一起洗要问。洗一个要半个小时,洗一双要两个小时。
两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浑身湿透的钟有初哼哼哧哧,渐渐招架不住,好在有闻柏桢挽起袖子来替妻子解围,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孪生儿换上睡衣,睡眼惺忪,还缠着母亲讲睡前故事。
孪生儿有一本独一无二的童话书。每一页是钟有初在拍片间隙亲手绘制,又由闻柏桢上色装订。
她今天讲的是《野天鹅》。才讲到美丽又勇敢的艾丽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鹅背上飞过山川,孩子们便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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