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说了什么。
那抱在父亲怀中的小女孩突然开口道:“爸爸妈妈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闻柏桢看了一眼后视镜,道:“彻丽,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望向窗外广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样一个明星,在钟表广告上薄得像张纸;现在又□穿着内衣——可见现在广商十分不尊重消费者。
胡安轻松地纠正妻子:“不,这才是尊重消费者。可见产品有魔力。”
蔡娓娓丝毫不觉幽默:“哼。”
她错过了和格陵一起成长的一段时光,此时恨不得生出周身眼睛来将这座城的变化都看光,一时啧啧称奇,一时又惆怅满怀。
满腹疑窦,她问闻柏桢:“钟晴呢?上次你就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呢?”
闻柏桢手底一紧,方向盘有些滞。他没有回答蔡娓娓的问题。
她丈夫胡安此时插嘴:“每年圣塞巴斯蒂安举办电影节,她都一定开车过去,希望看到故人。我已经认得了杭相宜,可还不认得钟晴。”
闻柏桢不欲多谈,转了话题:“对了,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两天在做调整,我并没有将你们的房间订在那里。”
“什么调整?”
“他们这两天请了一位咨询师调整营运方案。”闻柏桢道,“多少会对入住氛围有所影响。”
蔡娓娓无所谓,但胡安却坚持:“据我所知,只有格陵国际俱乐部有西语服务。娓娓,你总不能连这一点都不能迁就我。”
闻柏桢觉出这夫妻二人之间似有隐情,也就不再废话,将车驶向格陵国际俱乐部。
俱乐部里的一名刘姓副经理原来就认识闻柏桢,也知道他身份,见他带朋友来,自然安排的十分妥帖,先拨派了两名会说西班牙语的服务生贴身打点这家人的行李物品,又将闻柏桢引入一间吸烟室内,恭恭敬敬点上烟。
“听说雷再晖到了你们这里。”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闻柏桢悠然问道,“怎么还有心思应酬我?”
刘副经理一哂:“不瞒闻先生——我已经从无数渠道听说这姓雷的手段非常毒辣,肯定逃不脱。不如以静制动。”
他为格陵国际俱乐部效力二十余年,与当年的阎经纪等人关系匪浅,三教九流都认识些,做的不是台面上的功夫。如今他的作用渐渐式微,股东们早已厌恶他的存在,又恨他拖累声誉,于是重金请出一把利刃来割下毒瘤。
闻柏桢弹弹烟灰:“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刘,拿点血性出来。”
老刘的手上确实捏着不少把柄,却是万万不敢擅动的,于是笑道:“闻先生,您这就是开玩笑了。不过,”他若有所思,“那个姓雷的少年得志,着实可恨,我倒是想动上一动。”
一支烟吸毕,两个人出门来。蔡娓娓全家人已经歇下,刘副经理便亲自送闻柏桢下楼。正要步出大门时,门口却停下三辆保姆车,车门一开,先下来两三名摄像师,镜头到位后,十几个青春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便纷纷从车上跳下,欢笑着涌入俱乐部大堂。
刘副经理这才想起,今天格陵电视台借高尔夫练习场做选秀节目。他看了几眼,觉得还颇有几个姿色与身材兼备,并不仅仅是化妆和镜头的功劳,正想与闻柏桢谈笑两句,却敏锐捕捉到后者有片刻失神。
他是何等人物,霎时心领神会,顺着望过去,目标已经锁定在那位穿着纯白兔毛短镂,裙不过膝,亮着大腿的女孩子身上——咦,原来是她。刚出道时被封了个“小钟晴”的外号,嘘头倒是足,资质只平平。
不动声色,目送着闻柏桢驾车离开,刘副经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原来父子俩的喜好如此相似。
他心中得意,以为摸到了闻柏桢的脉门,不自觉哼起小调,步伐轻快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却不防已经有人在办公室中等着他。
那人站在一人多高的书柜前,似在品赏里面汗牛充栋的古籍——那并不是刘副经理拿来充场面的道具,他毕业于中文系,的确博古通今,只是没有用于正道上。
“刘先生。”那人听得门声,转过脸来,明明白白是一对棕与蓝的眼睛,“我已经恭候多时了。”
惊蛰3
刘副经理即时不痛快,也不废话,大班椅上,悠悠坐定,等他先开口。
雷再晖也在他对面坐下:“刘先生的藏书非常丰富。”
“哪里哪里。”刘副经理轻轻叩着桌面,“鄙人最近正在重读《史记》中的“越王勾践世家”一节,觉得里面‘敌国破,谋臣亡’两句,实在是警世恒言。不知雷先生怎么看?”
“从我手头的资料来讲,格陵国际俱乐部在业界有今天地位,刘先生居功至伟。”
刘副经理连连冷笑:“不敢当。”
雷再晖道:“在我看来,绝对当得起。”
刘副经理听他口吻,倒不像是敷衍,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板,忘记了以静制动的打算:“请入正题。”
“听说刘先生善于见微知著,我有一件事情请教。”
是人都爱听奉承话,刘副经理不免有些得意,但仍然保持警惕:“请说。”
于是雷再晖跷起腿,做出一个闲懒的姿势。
他这样开头:“我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听了这一句,刘副经理已经放松下来——原来是风流少年风月事!可真是问对了人。
“能被雷先生看上的女人,恐怕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他的女人美丽而不失倔强,娇憨而不失冷静,温婉而不失烈性。
但雷再晖只是随口引用了刘禹锡的两句诗词。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遇到知音,刘副经理不自觉咧开嘴笑了——他起身,对雷再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的南面茶几上摆放着一整套功夫茶具,他泡上茶:“请尝尝我这里的冻顶乌龙。”
他竟忘了雷再晖手段毒辣!
“多谢。”
刘副经理抿一口茶,感慨道:“这个,是不是商场得意,情场失意呀。”
雷再晖注视着那杯中的金色茶汤:“昨天晚上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要和我交割清楚,还我送她的一样定情信物。”
“那雷先生怎么说?”
“我没有说话的机会。”
“原来如此。”刘副经理摇头晃脑,“那要看这个女人对雷先生来说,是汉上游女,巫山神女,蒹葭佳人,还是窈窕淑女了。”
“怎么讲?”
“若是汉上游女,飘渺不定,‘不可求思’。”刘副经理道,“当然,雷先生的这位女性朋友既然一开始接受过您的追求,那就不属于汉上游女了。”
“请继续。”
“若是巫山神女,那就很简单。”刘副经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可以帮雷先生办到。”
雷再晖笑着望向刘副经理,轻轻地摇一摇头。
刘副经理继续口若悬河:“若是蒹葭佳人呢,‘溯游从之’,雷先生享受的是一个追求的过程,现在也是为了她不受追而懊恼。这个我动动脑子,也可以帮雷先生办到。再聪明再高傲的女人,爱的身外物不外乎那么几样……”
雷再晖再次摇了摇头。
“若是窈窕淑女呢——那最难办。”对于高难度的挑战,刘副经理兴致勃勃,“若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自然就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完全没有办法,只有雷先生自己做得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心?”
“不错!”刘副经理一拍大腿,“其实雷先生的困扰已经算是最轻微的一种。既然这位窈窕淑女接受过你的追求,连信物也收了,却又突然反口,只有两种可能——‘岂敢爱之,畏我父母’或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言以蔽之——畏!解决了这个‘畏’字,包你们白头偕老。”
雷再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原来如此。受教。”
刘副经理很是得意,将茶水续至八分:“不客气。”
他又一气说出许多解决“畏”的方法——既然是攻心为上,当然要避其锋芒,让她多回忆回忆美好时光,自己心先软下来……
狠狠说了一顿以后,两人又静静坐着,对饮完一杯茶。
志得意满中,刘副经理突然想起那句“见微知著”原是出自《辨奸论》一文。
据说《辨奸论》是苏洵所写,通篇不点名批判锐意改革,不择手段的王安石,批他“囚首丧面而读诗书”,“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岂不是应了他的景,批他一边做阴暗事,一边掉书袋;虽然居功至伟,却是一处隐患!
原来雷再晖一开始就在暗示。可叹现在笑骂不得——还是小看了这鸳鸯眼——他年少得志,不是侥幸!
“好!很好!非常好!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顿时气泄如洪,刘副经理连连苦笑,“我对于大老板来说,不过是‘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的存在!罢罢罢!不如倒冠落佩,泛舟五湖去!”
雷再晖知道这位刘副经理走的是歪门邪道,但也敬重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意思既已带到,他肃然起身,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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