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逝2
雷志恒书记的病已经拖了这么久,谁都知道免不了这样的[·qisuu·com]结局,只是收到消息时间早晚而已。格陵电力所出的讣告,是定于停灵的第三日集体去吊唁。利永贞和封雅颂也在列,但未曾来得及与钟有初说两句便要匆匆离开,为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腾出位置。
他们没有见到第一日的盛况,据说这次雷家的众多亲戚全部到齐,场面蔚为壮观。
生的时候没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济济一堂。个个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实在问心无愧。”只有艾玉棠对一双儿女说实话,深深疲倦,“我记得你们父亲生前总爱说‘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伤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种殡仪礼节由五湖四海带入。一旦攀比起来,非常铺张浪费。光花圈就已经全是鲜花与富贵竹编织,每三个小时必须清理一次,否则便摆不下。挽联上,写着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也一起丢掉。
当然,这些活不是雷家遗孀来做,自有电力公司成立的治丧小组接待和打理。
负责收帛金的那位会计第一日便受到极大挑战,不得不在下午四点时急召银行的押运车来取款。
雷再晖采取新式做法,令来宾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将头磕得梆梆响。
死后极尽尊荣,与生前孤寂形成强烈对比。
雷暖容只晓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说上两句,她便嚎啕。
于是再没有人去惹她。直到邝萌出现,她去安慰家属,没有说上两句,雷暖容已经涕泗交流。
大哭之余,还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泪也未掉。可她控诉的方式十分奇怪,极像是得不到兄长关爱的孩子,转而夸张诋毁。邝萌原想套些话出来,奈何不得要领。
两人各怀鬼胎,都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邝萌知道雷再晖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高人,更何况他与养父数十载未见,只怕感情有限。她见雷再晖一身丧服,伫立遗照旁,身形瘦削,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分担。
无论怎样,他现在也应该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温柔胸怀。
她一直逗留到黄昏宾客稀少的时候,才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和雷再晖寒暄:“雷先生,我是邝萌。”
可他的记忆显然没有为邝萌留下个好位置:“邝小姐?”
邝萌只得谈起自己那盘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记得了?我,我本来要请你工作,只是,现在……”
雷再晖这才将前因后果一并记起。他并不欲在亡父灵前谈论工作,于是便轻轻走开了去,邝萌立刻会错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邝萌贪婪地望向他的脸。在她印象中,雷再晖穿过银灰,深红,明黄,藏青,可原来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气质之外,丧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肃穆冷俊。
她就是爱煞雷再晖这副冷冰冰的无情模样。她还不明白,雷再晖的无情,只适合欣赏,不适合接触。
“抱歉,我已经不接低于五十万的案子。三个月后,我不会接一百五十万以下的案子。以此类推。”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到尾,邝萌微张着嘴,一颗心直坠到脚底。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伦街和鼎力大厦!这前半生,她已经和雷再晖擦肩而过了一次,难道这次又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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