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境练字,用毛笔沾了水,在书房空着的一面墙上写,手腕悬空,很是练习腕力。
他自读书便如此练字,日日不落,有毅力的很。
本朝书法大家王瀚之还曾品评过他的字,说他人虽小,字却有风骨,外圆内有筋骨内涵,形体短秀而骨架劲挺,若是此后二十年心无旁骛专心练字,必成一代大家。
对于王瀚之的评价,裴境内心自得,可却并不想在书法上有什么大造诣。
他苦练字,是为了科考,考官瞧见他字好,也会有个好印象给个卷面的分数。
他旨在仕途,不想无声都用来练字成为什么书法大家。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王瀚之这位大师说,王瀚之出身琅玡王家,却不屑权势,最是厌恶贪图功名利禄,醉心仕途之人。
裴境自己用功的时候,除了偶尔会叫个茶,叫个擦手的手巾,并不喜别人打扰,算很好伺候,沈妙贞与徽墨便自己做着针线活,这么一下午就过去了。
这一下午,沈妙贞左手虽止住血,却还疼着,绣活做的也慢许多,可好歹也将两朵牡丹花都绣好,只差几片叶子。
晚膳仍是柳家婶子做的,裴境只用了一碗粥并两块豆沙饼,用的并不和口。
晚上点好火烛用纱罩罩着,屋内一片灯火通明。
小隔间里头,徽墨给沈妙贞弄了新铺盖,便退了下去。
晚上,裴境又开始温书。
沈妙贞看呆,公子也太勤奋了,这么努力不愧能中解元,等她有了假回家瞧见弟弟,得同他说说。
连裴公子这样的候门公子都得勤奋,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呢。
夜深了,服侍着裴境睡下,沈妙贞便也在隔间里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响动。
沈妙贞听了一会,好像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翻来覆去床吱呀呀的响动。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的?”沈妙贞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隔壁传来裴境低低的声音。
“没什么事,你睡吧。”
“……”
沈妙贞没继续睡,又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饿了?”
7、7
“……”裴境有点不好意思,他年纪不大,作息却像是古板的老头子,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日三餐均有时序,过了时辰哪怕饿着也不吃。
午膳和晚膳用的都不和口,他吃的也不多,可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日又要打拳练剑,也确实容易饿。
沈妙贞起了身,披上外衣,点了火烛又用纱罩罩上,拿了灯,便往内室去。
裴境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睡意。
被昏黄的烛火一照,披散着头发的裴境便与沈妙贞打了个照面。
他一头青丝散着,唇红齿白,点漆如墨的眸子,乍一看好看的像个林子里的山精鬼魅。
沈妙贞瞧的一愣,随即便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公子,可是饿了?”
裴境有点羞赧,好似平日里建立起来的冷酷莫测的形象有点崩塌。
“不,我不饿,只是有点睡不着,你自去睡。”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几声,这下否认也不行了。
沈妙贞瞧着他的肚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裴境抿抿唇,暗恨肚子不争气。他心里叹气,垂下头去:“白日那点心盒子可还有剩的?”
沈妙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点心盒子还是徽墨瞧着公子用的饭少,怕他饿,放在那的。
她把灯放裴境屋里,出去将开柜子将点心盒子拿出来,拿到公子屋里,打开盖子,里头却只剩一点子酥皮,那点心白日就给吃光了。
裴境有些气又无奈的很,旁人都没吃,都是他吃的,他却不记得吃了多少,两三口一个,就吃光了。
裴境瞧着点心盒子上头的描金边,上面三个烫金的“桂祥斋”三个大字,简直要将盒子盯出个大窟窿。
他也学他老师那般的养气功夫,可到底才十五,日日压抑着少年人跳脱的本性,也难免露出一丝半毫。
都怪“桂祥斋”的糕点做的太小,一个只有那么一点大,他几乎一口一个,这礼盒也做的华而不实,盒子挺大,里头糕点只有六块。
因为饿导致的心情不好,裴境无端端对着“桂祥斋”的点心生了闷气。
裴境也不去瞧那惹人心烦的空点心盒子,往床上一倒,拽着被子盖到头上,也不说话。
沈妙贞麻了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点心盒子里头只剩下了酥皮,也不能叫公子把酥皮捞了吃吃,或者叫公子饿着肚子睡。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问着:“要不奴婢去做一碗面来,奴婢瞧着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里头米面油都有,柴火也是现成的,点了灶做一碗面,不消一刻钟的事。”
好一会,才听裴境闷闷的嗯了一声。
沈妙贞笑了:“那公子且等等,奴婢很快就回来。”
“你穿上棉袄出去,别冻着。”
沈妙贞顿了顿,低低答应了,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关心,她心里也有些暖和了起来。就像徽墨姐姐说的,公子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支使奴婢干活对主子们来说再正常不过,若是主子想,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叫你冬日跳水里去捉鱼,也得去。
六公子不折磨下人,她初来乍到服侍,便赏了一匹尺头,还能嘱咐她出去多穿些衣裳,遇见这样的主人,她已经无比知足。
流风阁里的小厨房没怎么开过火,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也什么都不缺。
柴火在角落里头,摞的十分整齐,柜子里头有米有面有猪油,甚至还有一筐新鲜的鸡蛋,大缸里头是干净的清水。
沈妙贞撸起袖子,用绳子从背后穿过,再从袖口延伸出来,绕到背后系紧,便将袖口固定住。
灶台的大锅里头倒了清水,将底下柴火点上丢进灶堂,等着水开的时候,她便开始揉面,反复揉光滑,松弛了一会,就用擀面杖擀开,反复对折,拿刀切成细细的丝。
大锅里头的水开了,她将面丢下去,又准备了个大海碗,里头放上盐,酱油,再放一小勺猪油,兑上锅里烧开的水。等面翻滚起来,她又放了一点凉水,面煮熟后,用漏子捞起,放到海碗里。
裴境还在屋里懊悔,他果然不应如此放纵自己,白日的饭哪怕再不和口,也得多吃些,总比半夜被饿醒的强。
沈妙贞端着托盘进来,盘中一个硕大海碗,带着微褐的清汤,白白的面条在里头整整齐齐,上头还卧着一个圆圆胖胖的鸡蛋,鸡蛋旁边有两片绿生生的菘菜叶。
热气腾腾的,泛着一股香。
裴境本就饿的不行,此时瞧见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顿时更饿了。
托盘上,沈妙贞还给他拿了一副碗筷和汤勺。
不等沈妙贞给他布菜,裴境迫不及待的用筷子挑了面条,放了一些汤,用汤勺盛了一勺热汤,喝了一口。
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这么一碗阳春面,用的都不是高汤,不过是水兑了酱油弄出来的,若放在平日,他瞧都不会瞧一眼。
现在,这碗平平无奇的阳春面,却在深夜,抚慰了他饥肠辘辘的肠胃。
世家公子哪怕饿极了,吃面的姿势也是很文雅好看的。
用了一小碗,裴境抬头,却瞧见沈妙贞正站在一边,有些局促不安,双眼盯着这碗面出神。
裴境对她招手:“你也来吃。”
沈妙贞一愣,局促的有点不敢:“公……公子,这于理不合吧……奴婢怎么能上桌。”
实在是个胆小的丫头,裴境难得温和了几分:“无妨,这半夜只有你我,旁人也瞧不见,你也用一些,用完就去睡。”
得了裴境的首肯,沈妙贞欢天喜地又拿了一副碗筷,只是她却不敢坐到裴境旁边,跟他平起平坐,只拿了个小兀子,坐到一边,从海碗里盛了一些,慢慢的吃了起来。
沈妙贞没有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是略略束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肩膀处。烛火昏黄,将她发顶照的毛茸茸的,像个什么小动物。
裴境用了一碗,肚腹已经有了底,再用的时候就细嚼慢咽,吃的慢了。
他的目光自然落到斜对面的沈妙贞身上。
她的手腕实在是细,细的都有些枯瘦,裴境都有些怀疑,她这么瘦弱,怎么能承担的起一些需要力气的杂活的。
那张小脸也小的可怜,巴掌大,睫毛倒是长长的,眼睛也大,一双瞳仁像是两颗水灵的葡萄。因为眼睛大,则显得那脸越发的小。她脸虽白,却泛着一股不健康的面色,明显是因为吃不到什么油水,身体才没长起来。
视线又瞧到她端着碗的手上,她左手被手帕包着,明显是受了伤。
“你的手怎么了?”
沈妙贞愣了愣,抬起头来,见到裴境望着她,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左手。
“奴……奴婢手笨,今日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可用药了?”
“用,用了。”
“用的什么药?你自己带的药?我怎么没见徽墨从开柜子找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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