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她不欲再打搅苏芷, 悄没声儿地回了寝院。
房中, 苏芷托着灌铁的两条腿, 爬上床榻。
她卷过被褥,把自己闷在厚重的锦被里,死了一般,半天不动弹。
不知被褥是不是被女使拿到母亲平素礼佛的寝院晾晒过,被芯里满满都是玉髓香。
她原本不识得这香,是沈寒山教她的。
苏芷于无人时,细细品味这香——本就是从俗的凡尘香料,为何能供奉神佛呢?难道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能知晓谪仙的偏好吗?
沈寒山还用此香逢迎她,他花言巧语,赞她似神明。
既如此,他狗胆包天,竟敢骗神吗?
苏芷忽然想到,沈寒山每年生辰都会给她赠礼——皆是一些女孩家偏好的小物,她日常根本用不上。
自打苏芷入了皇城司,她着男衣,同军士厮混,再没用过女儿家的玩意了。
并没有嫌恶,只是她不配。
小娘子赏花观雪,一静一动,皆春光明媚。
是她学不来的娴静美好,她欣赏,却不迎合……她同她们天壤悬隔。
苏芷偏偏在意起沈寒山送的礼了。
她皱了皱眉,赤足下地,翻检箱笼。一个个包袱打开,里边藏着的尽是些胭脂黛粉。
过去,苏芷心思重,还当他是笑话她一介小娘子,专做郎君打扮,这才送珠花脂粉敲打她。后来想了想,或许沈寒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心,他愿她知道——她也是个可人疼的女孩儿。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没什么不好,不必听那些碎嘴逻卒的闲话,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负累这样重。
苏芷逐一打开剔红莲华式图香盒、白釉萱草纹香盒、丁香团花纹香盒……原来每一年,他都会藏一盒玉髓香在其中,只是她从未上过心、承过情。
他有那么多秘而不宣的小心思,擎等着苏芷觉察。
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
偏偏沈寒山哑巴似的,成日里当锯嘴葫芦,也不同她说起这些,就此纵她置之不理,容她错过。
他是想引她愧疚吗?做他的春秋大梦。
苏芷本想砸了香盒,犹豫半晌,还是放回原位。
她又龟缩回壳中,躲入被窝垛子里。
苏芷最脆弱的地方是膝骨,故此,她双手环抱住膝盖,隐匿于雾濛濛的暗处。
今日得知真相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寒山,也不知该如何审视自个儿的过往。
他把她当成棋子,纵她往内廷里爬。
那样摇摇欲坠的高楼,她上了阶梯,便再也下不来了。
沈寒山最起初定是存了骗她的心。
他欲利用她这把手中刃,伺机刺杀新君吧……
他不求她谅解,只求她乖巧听话,达成家令,对吧?
若如此,沈寒山今时今日又为何要和她道歉。
明明他得偿所愿了,明明他没必要那样伤心。
只要傀儡听话懂事乖巧不就好了?
除非他在掌控她的过程中,对她起了微乎其微的真心。
而用了心的工具,再要焚烧,心是会疼的。
这一点来看,沈寒山和陈风无甚两样——都是一心要把控她,事后又想她没事人一样体恤他们的苦衷。
这些郎君,都不把她当人。
不知她看似刀枪不入,实则也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倘若她是娇娇柔柔的贵女,旁人待她,也会多有怜惜吗?
苏芷本不必……这样坚强的。
她把头闷在膝头,屏住了呼吸,直到口鼻发窒,险些昏厥,她才张嘴,大口大口喘息。
苏芷莫名难过,她不会哭,所以睁着眼睛掉眼泪。
纵使无人怜惜她,但她也是要脸面的。
把她蒙在鼓里,一心看她窘态。
这就是所谓的爱重与疼惜吗?
恶心。
苏芷一直活在谎言的城池中,众人皆清醒,唯有她慎重其事演戏。
很不公平。
倘若戏子太入戏,台下人是笑她痴傻癫狂,还是为她掷钱捧场呢?
真狼狈啊。
苏芷的泪珠子掉得更凶了,她难堪、无措,这么多年的委屈,在此刻尽数宣泄。
她卸下满身防备,做回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没了武臣包袱,终于可以尽情哭了。
真好笑,她连哭都这样丑陋,一点都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正因如此,她才会被人欺骗多年,无人坦诚相待她吧……她只道世事炎凉,不知人心亦如是,蛮不讲理,凛若寒霜。
……
深夜,内廷。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刚下值就被内侍拦住了,来人是帝王近日重用的太监,他奉官家口谕,特请范献挪步福宁殿小叙。
在内侍眼中,官家平日安睡、用膳的寝殿夜里留臣子说贴己话,那是恩典,这份亲昵旁人求都求不来。
可见君主待范献的不同,是想重用他的。
思及至此,内侍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几乎讨好,迎他入内。
外人看不出门道,范献却心间惴惴不安,知今日难逃一劫。
有什么事不能在上值时说,非要下值寻他?
不能同外人道、也不能让僚臣发现的事,焉能有好的?
他忧心忡忡入殿,单膝跪拜的姿势极为虔诚:“臣,拜见陛下。”
陈屹同范献会面并不肃穆,他刚洗了足,由宫人捧了脚于怀,细细擦干。
待穿了新靴,陈屹起身,慢条斯理地道:“明明开了春,这几日又起霜了。好在福宁殿里都有火墙烧着,朕觉不着冷。”
他难得心情平和,同臣子絮絮叨叨扯闲篇,范献闹不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只能强笑应对:“陛下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冬雪春霜若是冻着您了,那才是天大罪过,寺人们合该小心伺候。”
“呵,朕当年南征北战、披霜覆雪都不察有碍,如今留在禁中,光是落了霜,底下人就要小心伺候,生怕朕洞悉出什么。”
闻言,范献迟疑了一瞬。他不记得开国以来,大庆发生过什么战事啊?再往前边思索一番,他想到官家潜龙时,可不就是将领么?
如今成了一国之主,谁还会攀扯起那样泥泞狼狈的来历?君王和臣子分享过往辛酸可不是好事,天家皮囊永远光鲜亮丽,底下的虱子不兴同人娓娓道来。
再说下去,是会被灭口的……
特别是那句“生怕天家觉察”的话。
范献不敢细思,顷刻间,他浑身冷汗涔涔,支起的那只腿也跪下了。
范献双膝跪地,匍匐于君主跟前,头都不敢再抬,亦不敢吱声。
见状,陈屹冷笑一声:“范卿可是把朕当老糊涂了?”
“臣、臣不敢!”
“既如此,你身为朕的近臣,竟胆大包天瞒着朕做事?”
范献悄悄睇了陈屹一眼,两股战战。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官家在发落哪件事,他犯的恶事太多,总不能一桩桩都招了吧?
万一官家只是故弄玄虚诈他呢?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范献拼死不认,还挤出两滴泪来:“臣忠心为国,绝无隐瞒,还望官家明察。”
他这话,陈屹不接。
陈屹只是静默审视他,鎏金熏炉的龙凤口鼻中升腾起一径儿白烟,袅袅掩住人脸。皇帝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如今形色又被白雾掩蔽,更是瞧不真切。
思忖了许久,皇帝还是冷冷道:“你既设计要苏卿的命,缘何又命石守饶过她?才不过几日,石守便出了事……怎么?后头有高人指点,逼你灭口?”
这话出来,范献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原来顶上这位从来都是装聋作哑,纵容他行事!
范献欲哭无泪,他还想再欺瞒:“是有人寻上石守,和臣无关啊。”
“范献,朕给过你机会了。”
范献闭上眼,视死如归:“陛下,请治臣出言不实之罪。臣招,臣全都招!”
“这般,才是朕看重的爱卿。”陈屹的脸色总算好许多,殊不知这些臣子玩的伎俩,都是他当年剩下的。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真是罪该万死!
范献无路可退,他终是一咬牙,心一横,把那日面具郎君的事和盘托出。
陈屹见他老实,语气缓和:“范卿可知,朕缘何要你下值后再来殿内叙话?”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范献蔫头耸脑,哪里还敢揣测君心。
“朕知范卿虽有私心,待天家却还算忠心耿耿。朕欲给你一次效忠的机会,这才私下里敲打你一回筋骨。你若知迷途知返,朕也不欲赶尽杀绝……只是今日一事,范卿确实让朕失望透顶。”
“臣知罪,还请陛下息怒,饶过臣一回。”
“范卿,口舌上的知罪无足轻重。”
范献懂了,官家还是要给他一些教训,长长记性。陈屹是仁君,不会欺辱臣子。那么,表忠心的事,就要看范献自个儿悟性多高,慢慢参透了。
范献心灰意冷,知道今日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于是,他抽出御带长刀,对准了自己的臂膀,狠狠剜了血肉。
“哗啦”,鲜血四溅,皮肉淋漓。红梅冒着热气儿,溅上厚毡毯。
即便痛不欲生,范献也不敢哀嚎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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