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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荆钗 (坠欢可拾)


  她点了两碗豆沫、四个芝麻烧饼、一斤驴肉,又要了两壶米酒。
  伙计看了看银霄手上的刺字,赔笑道:“客官见谅,小店本钱不大,如今喝的水都稀罕,酒虽然还有,可是价钱贵的厉害……”
  “我先结账。”宋绘月取出一贯铜钱摆在桌上。
  伙计拿了钱,解开绳子,又取出三十个找给宋绘月,去了后厨。
  等吃食铺上,宋绘月尝了尝驴肉,将芝麻烧饼夹出来一个,余下的推给银霄:“吃吧。”
  于是银霄埋头大嚼,吃过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这回是真的吃饱了。
  宋绘月吃的不多,反倒是喝了两壶酒,出门的时候脚下飘忽,干脆让银霄背着自己走。
  银霄肚子里沉甸甸的,背上驮着轻飘的宋绘月,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
  寂静夜色下总是传来细微的声音,干旱让整个定州都在慢慢的开裂,生灵逐渐死去,只有人还坚挺着。
  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宋绘月低头看了半晌,觉得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很是有趣,便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钻进银霄的耳朵,呼吸声拂过银霄的头发,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一连串斑斓美丽的光芒。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了这一声笑:“真好啊。”
  宋绘月盯着影子看了片刻,懒洋洋地开了口:“谭然都要把林姨娘笼络走了,林姨娘要是嫁给他,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
  银霄答道:“等我回去了就拆散他们。”
  宋绘月奇道:“你怎么拆散?”
  银霄很认真的道:“他要是敢娶林姨娘,我打断他的腿。”
  宋绘月哈哈的笑了两声,拍了他一巴掌:“对待自己家里人,还是要和气一点,打他一顿也就够了。”
  银霄点头:“是,我听您的。”
  “你还小,不懂,”宋绘月说到这里,很自信的和银霄谈起了嫁人的事情,“我有经验,我懂,咱们要是太强硬了,会把谭然吓跑,到时候林姨娘要伤心了。”
  银霄想了想宋绘月的经验,应该全都来自于黄文秋——至于晋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宋绘月自己不提,他也不问。
  “我是没人要了,不过不用人要,我自己也能活下去,”宋绘月又道,“等京都的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潭州做个女先生。”
  银霄低着头,低声道:“我要。”
  宋绘月听清楚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高兴的道:“好弟弟,没有白疼你,不过你自己还没人要呢,我就不用你操心了。”
  银霄垂下眼帘,看着宋绘月的手臂环在自己身前,黯淡的光在她身上流淌,衣衫被映出了一片朦胧的雾气,手腕细而洁净,骨头珠子在皮肤下起伏,让他感觉自己背着的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宋绘月又没了话,直到看到一个卖烤麻雀的才让银霄停下,将手里剩下的铜板全都递了过去。
  小贩冻的鼻头通红,点清了铜板,连忙取出两只来给宋绘月,宋绘月分一只给银霄:“我都恨不得去从军,免得总是在海捕文书上挂着,提心吊胆。”
  银霄盯着瘦巴巴的烤麻雀:“我不会让人抓走您的。”
  “我知道,贺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想到贺家,宋绘月就有许多的感慨,于是两个凶神恶煞之徒就拿着烤麻雀在寒风里嘁嘁喳喳的嚼舌头,吐骨头,全然没有将上阵杀敌当成一回事。
  他们拥挤肮脏、花钱如流水的过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需要上阵的那一天——辽国来犯。
  参军的壮士们都前来和家人告别,全都十分沉重,唯独银霄和李俊走的轻快,一个是完全的无所畏惧,连自己的长枪都没带,一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半点不慌。
  宋绘月坐在营房中,啜泣之声包围了她,小孩子不明所以,也发出了嚎啕,孩子的尿裤子无人更换,逐渐散发出了浓郁的尿骚味,再加上冰冷的饭菜气味,让她处在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气味之中。
  她没有出去透气,而是一直坐着没动,在嘈杂的声音中出了一点热汗。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银霄和李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受伤,但是累了个半死,因为流民充做前军,若是侥幸未死的,还得清理战场,将伤者搬运回军营,再将自己这一方的尸体背回来,还有能用的兵刃全都得带上,就连死掉的战马都不能落下,要扛回来吃。
  于是他们不仅上了战场,还做了苦力,比码头上抗大包的还要累。
  他们想要睡觉,然而周围乱七八糟的全是声音,有问自己丈夫的、问自己儿子的、问父亲的、问兄弟的,纷纷扰扰,恨不能将银霄和李俊撕扯成无数个。
  李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没回来的,就是死了。”
  拥挤的屋子里瞬间变得极为安静,每个人都能听到心在腔子里狂跳,发出巨大的“咚咚”声。
  战场死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民,然而在他们的家人眼中,却是天塌了下来。
  (


第三百二十六章 走出去
  哭声由内而外晕开,银霄和李俊靠着墙壁盘腿而睡,并不受哭声的影响。
  她们哭她们的,他们睡他们的,人本来就是各活各的,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
  宋绘月坐在一旁守着他们,一直守到天色大亮,外面传来嘈杂喝骂之声。
  银霄迅速爬起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就见来了许多官兵,正在吆喝着活着的新兵们赶紧滚出来,他们要挑人。
  李俊打着哈欠爬起来:“这些部将最让人厌烦,官不大,谱摆的大,我当初做知寨的时候,就烦他们。”
  他伸手想理一理身上的布甲,结果发现布甲已经皱成了一团咸菜,想理都没办法理。
  “宋绘月,”他用脚尖踢了踢还在地上坐着的人,“等我拿了军功,给你买水喝。”
  宋绘月站起来,往门口看了看:“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跟银霄呆到一个都里去吧。”
  外面来了五个军官,应该就是李俊所说的部将,神色不耐,恨不能马上就把新兵们拖到演武场上去。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人马上前吆喝,将新兵家眷聚在一起,死了的发放抚恤银,离开此处,活着的填写格目,落个军户,跟随运送漕粮的太平车,出定州城,前往定、益之间的营房。
  定州是国界,益州亦是燕云山后九州与山前七州交界之处,定州重兵,尽屯两州之间。
  坐上太平车出了城,往外走二十里,大家坐的屁股大腿全都发麻,筋疲力尽,才到了营房。
  士兵带着他们找到忠锐的营房,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家眷,空出来的屋子不多,但是可以自行选择。
  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家眷们在瞬间亢奋起来,携带着包裹奋勇当先,要住挡风遮雨的好屋子,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忽然如狼似虎起来。
  宋绘月文能写的一手好字,武能杀人,然而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毫无防备,让人裹挟着往前打了几个转,等反应过来时,帽子和手帕不翼而飞,衣裙让人踩了好几脚。
  她搂着三个人的包裹,露出前所未有的狼狈像,看着比前线战士还要凶猛的家眷,放弃了抢夺的希望,准备剩哪里住哪里。
  有人招呼她:“小娘子,你的东西。”
  宋绘月看过去,就见一个年轻妇人站的远远的,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和帕子,妇人的肚子微微鼓起,看着是有了身孕,不便也不敢上前来。
  宋绘月连忙走上去道了声谢,接过帽子戴上,把帕子塞回袖子里,同时格外和气的问:“大姐,请问这里的茅房和澡堂在哪里?”
  妇人伸手指了指西边:“都在西边,澡堂是一个指挥共用一个,茅房还要再过去,都有单独的女眷用的,只是少。”
  一个指挥不算家眷就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家眷,澡堂的拥挤可想而知,宋绘月立刻放弃了洗澡的想法。
  “那咱们能出去吗?”
  “能,就是不能往前走,”妇人指了指北边,“误进军营,会杀头的。”
  宋绘月踮起脚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眼前只有营房,一间接着一间,像是牢房,将军户囚禁于此。
  “我得回去了,站久了累。”妇人笑了笑,起身走了回去。
  她走了,宋绘月也站到了阴暗之处,等待争夺战结束——这群老娘们实在太能抢了,为了一间屋子,脸都能挠花。
  “我先看到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来的!”
  “老娘的脚先进的门!”
  “老头子,你在地底下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孤儿寡母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好不容易等到硝烟散尽,老娘们和小娘们意犹未尽的散去,各自领取月粮,开始拍拍打打的收拾屋子和做饭,宋绘月得了机会,找到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一间漏风,一间漏雨。
  她安放完东西,用月粮换了些吃食,随后一觉睡到了天黑。
  银霄和李俊还未回转,她借来纸笔,留下一张出门的字条,便带着剩余的几贯钱,出了营房。
  在来时路上,她见离城门外十多里处,有一条小道向东而去,道路枯草间掩着一个木牌,上面依稀可辨“榷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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