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小姐气坏了, 涨红了脸,指着她道:“陈宝音!你胆子不小, 敢这么和我说话!”
陈宝音低下头, 掸指甲:“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她就是这么个人。想看她诚惶诚恐, 卑躬屈膝, 这辈子是没可能了。
那位小姐还想再说什么, 被江妙云打断了:“好了好了, 都是姐妹,不许急眼的。”笑盈盈的,把话题岔开去,“玉绣坊又上新花样了,但这回的花样太素,我不喜欢……”
陈宝音吃瘪,江妙云当然是高兴的。但是跟她不对付的,不单单是陈宝音,凡比她家世好、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有才名的人,她都不喜欢。
两个她不喜欢的人,互相斗嘴,不论谁吃瘪,江妙云都高兴。如果两个都吃瘪,她就更高兴了。
“我记得顾夫人从前也极喜欢玉绣坊的衣服。”很快,江妙云又看过来,“幸好这回的花样太素,你不喜欢。否则,喜欢却买不起,该多难受?”
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其余人听了,也都低头轻轻笑起来。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陈宝音来了火气,低眉垂眼,幽幽一声:“唉。”
她叹气了!
她叹气了!几乎是一瞬间,场中气氛变了,人人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江妙云假意关切道:“怎么了?难受了?你啊,想开些……”
“不是为着这个。”只见陈宝音抬起头,神情是伤感的,是她们都没见过的怀念与低落,“我从前爱美食华服,后来才知,有些东西更合我意。”
江妙云不信:“是什么东西?”
陈宝音便道:“你们不知道吧?在乡下……”
乡下过的日子,很苦。
农忙时,人人都累得瘦脱了相,而长年辛苦,也不见得顿顿吃饱饭。穿的衣物,跟华丽、保暖全不沾边,仅能蔽体。生了病,也没钱看大夫。
但她不说。
“走出篱笆院子,穿过小树林,便是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河,我侄女养了一条小黄狗,夏季会带着小黄狗去戏水,还能捕鱼。”
“河边生着一株几十年的大榆树,每年春天结出好多榆钱儿,拿竹竿子打落了,生吃甜津津的,蒸窝头吃清香弹牙。”
“比起榆钱儿,我更爱槐花,一串串儿的槐花,拿镰刀割下来,装满一筐,煎来煮汤,味道别提多香了。”
花园中静得只余风声,衬得陈宝音说话的声音清晰无比,只听她继续说道:
“冬天下了雪,满村都是白茫茫的,脚踩下去,可以没过脚踝。咯吱咯吱,好玩极了。我跟娘说一声,就可以带着侄子侄女们,去堆雪人。”
“过了年,就是元宵节。灯山灯海,璀璨夺目。吃碗丸子,买个糖人,随着人流涌动,热闹极了。”
她越说越慢,好似在回忆那些充满自由与快乐的气息。
江妙云等人听着,羡慕得攥紧帕子,口水都要流下来。戏水捕鱼?打榆钱儿割槐花?踩雪堆雪人?没有仆婢跟着,恣意逛街?她凭什么!
本以为她是去受苦的,谁知她……心中甚至有些嫉妒起来。
“唉。”陈宝音再次感叹,“如今我嫁了人,夫君做了官,我再也不能回到乡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这话叫人听了,恨不得掐她的脖子。过分,太过分了!
陈宝音当然察觉到一道道小刀子似的视线。低着头,继续慢吞吞掸指甲。她没想这么过分的,可谁让她们不消停,非要刺激她?
众人不甘。
有人冷笑一声,说道:“没规矩!不成体统!”
身为千金小姐,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戏水捕鱼?怎能亲力亲为,做下等人的活计?她说的这些,全都不像样。
陈宝音抬眼,瞧过去,淡淡一笑:“是,苦中作乐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对方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究竟是不成体统,还是自由快乐,她心里清楚,她们也都明白。
骄纵、任性、爱美食华服的陈宝音,实打实过了一年自由自在、快乐无拘的日子。
看她明耀的容颜,看她澄澈的眼眸,看她毫无畏惧的神态,她浑身上下都写着呢,她没受苦。不仅没有受苦,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好似蜕变的气质。
一时间,花园中寂静得针落可闻。
陈宝音蹭了一顿饭,又蹭了一顿饭后茶点,顺顺利利熬到散席。
“倒是我小看了你。”身为东道主,江妙云依次送客人们离开,上上下下打量陈宝音,神情微微复杂。
今日这场聚会,一小半是赏花打发无聊时光,一大半是想瞧陈宝音的笑话。
但她没瞧成。
“我却要谢谢江小姐的款待。”陈宝音灿然一笑,行了个同辈礼,“我好些时候没吃得如此满足了。”
江府的厨子,厨艺是没得说。食材,更是没得说。
加上陪她用饭的,都是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们,陈宝音几乎回到了从前,还是徐宝音的时候。一边跟对头们针锋相对,一边吃吃喝喝。
“你!”江妙云反应过来她暗中之意,懊恼不已。
陈宝音却不想结仇,认真道:“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她看着江妙云头上梳的少女发式,“愿你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说完,告辞离去。
江妙云还怔着,等她走出去一段,才轻轻跺脚,怒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她们结下的梁子,这辈子不可能解开!
陈宝音没有回答,迈出江府的门槛。江妙云生她的气,离去时自然不会再让马车相送。
不送就不送,正好溜达回去。陈宝音这样想着,才走出门,蓦地瞥见墙边站着一人,绿色官服,身形劲瘦如松,面庞白皙清隽。
“顾亭远?”她惊讶地走过去,来到那人跟前,仰头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你怎么在这里?”此时还不到他下差的时辰。
顾亭远低头看着她,先是打量一番她的神情,不见眼圈发红,亦无委屈之色,才露出一点笑意:“边走边说。”
陈宝音点点头,与他并肩而行,眉头微皱,道:“你该不会是来接我吧?”
他很会体贴人,她也很喜欢他的体贴。但如果他为了体贴她,就不好好当差,陈宝音却是会不高兴的。
而且,他如此小心,未免小看了她。
见她面露不悦,顾亭远不紧不慢地垂下眼角,轻声说:“我被人欺负了。”
“什么?!”陈宝音猛地抬头,柳眉倒竖,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是谁?!怎么欺负你了?!”
胆敢欺负她的人,陈宝音心头怒火蹭蹭燃烧。
怒意将她明亮双眸染上火光,顾亭远看在眼中,心中骤甜。
但他脸上却是有些委屈的样子,说道:“是此届的探花,他觉着我抢了他的状元,一直看我不顺眼,今日还将茶水洒在我写了一半的文章上。”
陈宝音一听,火气更盛:“他竟敢如此欺侮于你!”
顾亭远委屈极了,用袖口蘸蘸眼角:“娘子,他们都欺负我。”
本来生气的陈宝音,听到这句,火气诡异的顿了顿。偏头看他一眼,因他袖子遮面,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是你娘子,不是你娘。”无语片刻,她拽下他的袖子,“你好好说话。”
别一副小孩子找娘诉苦的语气,怪怪的。
袖子拉下,却看见一张嘴角上扬,偷笑得止不住的脸。好么,他哪里是委屈,分明是窃喜着,怕她看见。
“你敢戏弄我!”陈宝音怒道,伸手就揪他耳朵。
顾亭远忙道:“我真的被欺负了,娘子。”握住她的手,委屈道:“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么?”
陈宝音想说“你活该”,还想说“你戏弄我在先”,话到嘴边,变成了:“哼!”
说到底,气人的还是那个探花:“他叫什么?”
“冯文炳。”顾亭远答道,“他父亲乃当朝左都御史。”
陈宝音皱皱眉。
巧了,这人她知道。正是当年跟她议亲过,酷爱菊花,被她施计断掉姻缘的人。
当时养母很生气,因为冯文炳的名声极好,是京城有名的才子。
“小肚鸡肠。”她骂道。什么才子,分明是心胸狭隘,卑鄙好妒之人。
又问顾亭远:“你请了假?不碍吧?”
他虽然考上状元,听上去很风光,但放在官场上,就是一只小鱼小虾。被人欺负是常事,任性争长短才是下策。
“无碍。”顾亭远摇摇头。
他不是头一回被针对,好性儿也该有个度,否则别人以为他是泥捏的,亦不利于他的名声。
更何况,皇上还盯着呢。皇上既点他为状元,便是看好他。若他庸庸碌碌,只怕要叫皇上失望。
“我们先不要回家。”顾亭远没有多说,叫她知道他受委屈了、骗一些心疼就够了,何必叫她担心呢?因而道:“咱们去听戏吧?回家早了,还要对姐姐解释。”
陈宝音自是感到惊喜:“好!”
两人有说有笑,往戏园走去。
江府,江妙云后悔了,打算派马车送陈宝音回家,却听到顾亭远来接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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