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也没保护好朕的父皇。”楚翊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郁郁地还了一句嘴。
还嘴之后,楚翊其实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他不敢把脑袋仰起来,但潜意识感觉到好像那血盆大口就要整个将他的脑袋给吸进去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自己人头分家,这时,一只粗糙干燥,指节间看得见厚厚老茧的鸡皮老手,将他小小的肩膀搭住:“先帝陛下率军抵御胡羌,上摅文、宣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安固后嗣,振我大业之天声,实为浩然壮举,陛下年幼,未能恤怀,先帝对此,绝不后悔。”
他那样正色,严肃到甚至让楚翊感到害怕,可怎么也无法反驳。
微生默这样对小皇帝道:“若无先帝,今则无民生,无朝纲,无君王,江山可危。”
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听得更多的,永远是来自坤仪宫母后的叹息,和说起来时,恨不能活剥了父皇皮一样恨的疾言厉色,他不禁道:“可是母后很不高兴。”
微生默不知怎么同这个还太小的皇帝陛下说,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没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想了想迟疑道:“太后当年……其实未必是真的反对。”
小皇帝似懂非懂,沉默了。
演武的军长发现了太师,还有太师臂弯下小小的陛下,那一瞬间眼光更亮,同时,将士也发现了陛下亲临,那一声声虎吼愈发震天动地,非要在小皇帝面前表现一番。
楚翊快被吓哭了,可身后的太后那只稳固的手掌就摁在他的后心上,迫使着他根本无法后退半步,甚至微生默怂恿着他,往前走,迎着他的将士们走过去。
“陛下,去感受,军民对您的爱戴。”
“……”
朕的耳朵说他聋了就是已经感受到了。
看陛下一脸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决定不再纵容,天塌下来太后娘娘担着,他从身后将陛下抱了起来,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旷的擂台。
左右旗杆悬挂着巨大的赤红色军帜风中凛然招摇,穿过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滞的目光接受着来自擂台下各方注目的洗礼,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片缕都不挂,于是难为情地咬住了舌头。
老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居然一把将他举过了头顶。
“……”
那一瞬间,楚翊不想做真龙天子了,他想做一只会打洞的耗子。
当陛下被太师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一坨肥美五花的肉一样,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盘中餐而已,他无奈又害怕,一动不敢动。
军长的破锣嗓子突然敲响:“陛下万岁!”
伴随着这领头羊的一声吼,成千上万人齐刷刷地向着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礼。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那声音足以震散林中无数飞鸟,也顺风传入了中军帐中。
姜月见正在埋首阅读老太师留在军案上的木牍,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琐事。这两年战事既定,军民同乐,将士演兵之余,便是帮助百姓修桥铺路,建设地方,偶尔有鼠辈贼寇落草为患,地方官员调兵遣将,将山贼土匪一窝打尽,堪称逸闻趣事。
太后看得专心致志,半边的乌发散落,沿着软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着漆黑朗润的墨光,将她雪白的脸庞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个猛子扎进帐篷,笼在她纤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着扇,为太后烹上清茶。
为了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将自己和那些奏折锁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几乎无眠。
太后看起来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大业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无事,她有无数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闲富贵最令人羡慕,可实际太后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晓得最清楚。
姜月见身体疲乏,看着看着,眼前陷入了一团花白,她的额头往下一点。
几乎立刻就要沿着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惊,手里捧着热茶,来不及去接太后的脑袋,眼看着太后尊贵的额头就要噗通撞向坚硬的桌面。
姜月见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头一阵眩晕,精神意志没能抗得过强迫自己睡眠的身体,当她倒下来时,一只柔软的,泛着一丝凉意,裹挟着淡淡烟草药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
微凉的触感,并不过激的力道,轻盈一弹。那手掌很大,姜月见几乎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脸颊抬起来,偏过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宽松的襕衫,浅色的槿梨纹环绕着袖口,一动,从那柔软的衣料底下送来的便是纯正绵和的药香。
他垂下眼睑,情绪不多,冷玉般的皮肤,修长的眼,周身有种静谧的气韵在流转。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见怦然心动的眼神,随即微微错开,“您累了么。”
姜月见把自己那潋滟得快要泛滥的心思收拢,低头一看,自己的掌中还握着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让小孩儿闹得——对了,小苏太医家的孩儿,有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苏探微含混道:“也不大。”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却爬上了蛛丝似的细红血丝,姜月见笑了:“小苏太医如今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将他接来岁皇城罢。”
苏探微静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
姜月见道这年轻人害羞了,其实他这般聪慧,几番得召幸从,心里头多半明白了,编造妻儿,是在婉拒吧。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不得苏探微做决定,姜月见想要开始,要结束也得由她来说结束。她只是暂不忍心逗弄这个脸红的青年了,她将手松开,那边飞快地撤去,姜月见眼风一瞥,那年轻人脸色不动,只是那只被她握过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挑起细眉,扭头问翠袖:“方才演武场上,是什么声音?”
翠袖适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边的动静,回道:“太师想必是带着陛下去校场了。”
姜月见“哦”了一声,“是该让他见识见识了。”
苏探微神情淡淡背着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温度,犹如火烧火灼一般,滚烫。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真龙,只有老鼠儿子才会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钻我母后床帐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班固《封燕然山铭》
第7章
老太师回来之后,偶感头痛脑热,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时看着衰弱了许多,姜月见惊诧:“太师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向太后告罪,姜月见忙道不妨,让翠袖带着他先歇了,等太师坐下长长松气时,那个罪魁活蹦乱跳地挂着两行面条泪扑腾进她的怀里来,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状,只敢把尾巴蜷缩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只小鹌鹑。
姜月见安抚着怀中的娇儿,按下疑惑,吩咐苏探微:“为老太师看看。”
“遵旨。”
苏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当他从姜月见身前经过时,她清楚地瞥见,他手心半攥着的那种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风的从容,简直是鲜明对比。
原来他是害臊了。年轻人真是不经逗弄。姜月见含笑垂眸,在儿子脑袋上轻轻嗅了一口,霎时满鼻都是来自校场的飞扬的沙尘气和淡淡的芳草香。
苏探微来到了老太师面前,微生默已经粗喘着摁住了胸口,摆手道:“太后,老臣是气短了,恐怕要扎上几针,这位太医不知医术如何啊。”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恓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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