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姜月见感到那根明晃晃的银针仿佛是扎在自己的身上,她的额角一抽,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楚翊自呱呱坠地以来,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疼得揪心,寝殿的宫人太医等得惊心,唯独那小苏司医施针的手法竟一丝不乱,谨而又慎,在几下针刺放血之后,病榻上风停雨歇,陛下恢复了神智,不再嚷嚷着看到先帝了这样吓人的话。
苏探微舒了一口气,将银针还去,起身半跪上床榻,双手叉起陛下腋窝,将他抱着侧身躺下来,为他松开衣襟,缓缓地揉捏胸口过血。
“无碍了。”
这个姓苏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何,今日是第一天上值,突然有了一锤定音的神秘力量,让人说不清缘由,却莫名信服。
他微微一笑,“隋太医,这下可以去开方了,就照风热病症抓药,不会有错。”
小皇帝被揉得怪舒坦的,虽然还烧得迷迷糊糊,竟发出了一两声享受的哼哧声。
满屋子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恢复笑容,姜月见也是捏了一把汗,终于恢复镇定,扭脸便挑眉呵斥:“没听到小苏太医的话么,还不速去!”
隋青云即刻谢恩,领一干人亲自去抓药。
姜月见扯开帘幔,也单膝跪上床榻,“苏太医,哀家来吧。”
苏探微为太后腾出空地儿,在太后为陛下推拿穴位时,善意且谨慎地出言提醒:“太后,微臣微末之身,刚入太医院,仅仅只是一名司药而已。”
姜月见不满地蹙了娥眉:“哀家见你,比那一些饭桶医术高明许多,即日起便升任太医来吧。”
她垂下眸光,仔细观察着小崽子的反应,这会儿他倒是不舒坦地哼哼了,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脸上挂着甜美到诡异的笑容,她不禁心里痛快地呸了他一声,却久久没等到身后回应。
疑惑地皱起眉,只见那身如孤竹的少年太医,双臂朝着自己一揖而下,正色万分:“谢太后恩典。”
姜月见也是一愣,突然想到这是大业今年新科的殿元,文中佼佼者,若入太医院,今生的仕途也就是五品顶天了,而他本该是大有所为,可展鲲鹏图南志向的可造之材,却因为陛下玩笑戏言,和她的帮腔,生生给这个年轻人拗断了青云之路。
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官员们无尸位素餐,都恪尽职守,朝纲才得以稳固,否则她和陛下出了很多昏招,桩桩件件都值得被言官唾骂。
也要感激那个短命的,他虽是头犟牛,为了抵御外侮把自己命搭了进去,但他昔年为政勤勉,选贤举能,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这偌大一个王朝,在突如其来的丧主之变后才得以迅速稳固。
方才的喧嚷已平,此刻寝殿内所剩的都是心腹,姜月见仔细端凝起他的脸,若有所思。
年轻人生得好,脑袋也灵光,一举一动都自带极致的优雅,眼睛细长,天生上扬,中和了属于文士的秀逸儒和,在不经意的角度偶尔泄露一丝锋利凛冽的味道。
这个年轻人,看着……像一座险不可攀的高峰,征服它,有些难度。
不过越难攀登的山,登顶后的风光便越瑰丽。姜月见有那个信心和耐性,等他心甘情愿走入彀中,做她裙下之臣。
药很快煎好了一帖送上来了,碧玉青瓷的小碗里盛满了黑乎儿的药汁,充斥着刺鼻的苦味。
苏探微要告退,姜月见拦住了他:“不急,等陛下退了热哀家才放你走。”
他好像有些无奈,又不敢说甚么,只好叉着手等在一旁,姜月见瞧着有几分好笑,她右手端过药碗,放在唇边吹了吹,左手从小皇帝的后脖颈底下抄进去,将楚翊抱了起来,柔柔的嗓音混着鼻音,甚至多了一丝不可细听的甜腻娇慵,与之前雷霆万钧杀人覆手之间的太后简直判若两人。
“英儿,喝药了,喝了药就会好,不难受了。”
“……”
周遭陷入了一团死寂。
有人开始诡异地觉着,怎么太后像在撒……娇呢。
不能,太后断然不会对这么小的孩子撒娇。太后如花似玉,年纪正如仲春之桃,可她是太后啊!
阒然无声。个个如坐针毡,仿佛生怕听了太后这般隐私的撒娇后会被灭口。
当事人好像稳如泰山,一个人似抽离于人烟之外,如玉树亭亭,博山炉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腾挪,勾着他垂落两臂之下无风自动的衣袖,一缭一绕,宛如仙气轻笼。细看去,他眼光沉静,薄唇却微微翕动,神色复杂莫名。
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守寡的女人,当她不止一次地用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一个血气方刚的貌美男人时,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位美得全身都散发女人味,进宫多年却永远学不会争宠,甚至暗中期盼夫君英年早逝她好早早守寡的当朝太后,看中了他的皮囊,想要他做她召之即来的帐中娈宠。
……荒谬至极。
作者有话说:
楚狗:从《武帝本纪》活向了《佞幸列传》。
第5章
吃过药的小皇帝当天夜里就发了一身汗,发汗之后退了烧,精神头好多了,姜月见寸步未离的守着,直到他迷迷糊糊唤了一声“母后”,她垂下了目光。
楚翊的小脸蛋还是红红的,但摸上去已经不烫手了,姜月见把心放回肚里,低声道:“饿了么,母后让人给你做米粥吃。”
这时寝殿里只剩下母子两人和心腹女侍,楚翊挣扎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外边,发现没人了,这时终于胆子大了起来,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母后。”
姜月见眼眸微闪,一脸心知肚明但装作茫然的虚假,笑道:“怎么了?”
楚翊乖巧伶俐地抱住了姜月见胳膊,令她不许走,坚决不可以赖皮:“朕好像听到,母后说要带朕去京郊大营玩。”
“母后,说了么?”姜月见半信半疑,好像不记得这事了。
楚翊一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蹿着要起来,幸而被姜月见死命摁住,楚翊不满地叫嚷,突然像神力附体似的差点摆脱他老娘的控制:“母后是一国太后,言出法随,怎么能骗人!”
“成语没学好就跟你娘拽文了,你还太嫩!”姜月见拍了拍他的屁股,试图继续将人摁回去,“好好睡着。”
楚翊说什么也不肯,一眨眼,又泪汪汪的。
他这小脸蛋长得真似他父皇,可惜那个大美人从来不会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神情,否则他就算再可恶只要用他的美人脸来服软一回,她也就化作绕指柔了,这张不逊其父的小脸委屈起来,姜月见心疼不已,“哎,母后不是出尔反尔,你生病了,还没好呢,吹不得风,外头危险。”
楚翊不肯听,直挺挺地往枕头上倒去,小手扯上被褥盖住头脸,直接与世隔绝。
姜月见正要语重心长地劝解一番,那小儿却鬼机灵地从被褥底下钻出了一双眼睛,姜月见敏锐捕捉到,一双眼斜了过去。
他小声道:“带个太医去吧,好不好。”
好不好?又小又香又甜又软的儿子可怜巴巴地抓着她的手指问好不好?哪有不好的道理。
姜月见被他胡闹撒娇弄得没了脾气,本想就这么认了,念头突然一转——
太医?
“翠袖,后日,叫骐骥院使一驾华盖来,小苏太医待命。”
“是。”
母后答应了。
楚翊高兴得身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一想到明天能出去玩,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他一年也就只有那么一两回的机会可以出宫呢。
*
空旷瓦蓝的晴空之下,幽竹覆野,野芳发蕊,蜿蜒的官道间,并辔四牡马车徐徐而行,百余骑随后。寂寂空林间兽走鸟飞,马蹄震地轰鸣。
心花怒放的楚翊按捺住一路的小激动,腼腆地拨开一小角的窗帘,眼睛都看直了似的,望着林后大营外那一片绿油油的青纱帐。
摇荡的马车里,眼观鼻鼻观心的苏太医仿似已经入定,进入了禅境。
他这般避着,眼皮耷拉着,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想必是不会注意到,当朝太后正毫不掩饰自己灼灼如虎的目光,正在将他全身上下一寸寸地打量。
白皙腻理,宛然如画。鹅颈蜂腰,上天恩赐。猿臂修长,交叠互倚,螂腿紧致,堪称极品。人怎能生得这般颜色昳丽,又这般身材卓绝,真是玄妙,妙不可言。
年轻人一腔热血,投效朝廷大抵是为了报国而来,抒平生之志,所以不敢轻忽怠慢,姜月见不想对他勾一勾手指,便让他屈辱地爬到凤榻承欢,折了他的风骨,灭了他眼底青葱而茂盛的火焰。她有耐心。
已快要抵达大营,姜月见忽道:“小苏太医,祖籍是何方人士?”
太后问话,苏探微稍稍掀开眼帘,太后与男子同处一车已经逾越礼制,苏探微因此并不太自然,他回道:“臣出身耒阳。”
姜月见道:“是个好地方,雁回之所。”
感叹一声,姜月见心情颇佳:“苏太医家中还有何人?”
不知是否被问及私隐,他的神色出现了犹如蛛丝般轻细的崩裂,少顷,他压了下薄唇:“父母双亡。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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