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笑也不是那内敛的性子,便以牙还牙:“宜笑见国公夫人如日初,不可望也不可攀,何况昼与夜,不相交。”
明晃晃的拒绝,是个人也听出来了。
傅银钏讶异,对姜月见道:“你婆家的妹子好烈的性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的么?”
姜月见笑:“你别说,连楚珩见了她都躲着走,能不厉害么。再惹恼了我,我有的是人治你。”
傅银钏只敢不说话,悠悠直吐气,暗地里松了勾搭郡主美人的小手。
再说那个一直未得陛下准允平身的将军冼明州,仍屈膝跪在原地。
两年以来,听说冼明州驻守西北,再难得见,太后这次事情办得颇为隐晦,除了一些重要机构的内臣以外,竟没几个人知晓冼明州已经回了岁皇城。
姜月见知晓楚翊还在别扭,对冼明州一抬右袖,“起来吧。”
冼明州谢恩。当他起身之际,过高的视线,让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御座上凤威含而不露的太后,而是此刻太后身后的,从未见过,但隐约有一分眼熟的男子。
当他弯下腰,看不见面容,正为太后揉肩捏背时,有那么一瞬间,冼明州犹如见到旧时先帝的影。
他感觉自己是被灼烈的日光晃晕了眼睛,竟会生出这样的错觉。当那个作太医装扮的男人抬起脸庞,露出真容之时,冼明州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离谱,急忙再次见礼:“臣谢太后。太后千岁。”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武威一战,陛下早已死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虽然三千业甲,屠戮胡羌三万精锐,然而武威城终究是全军覆没,陛下也尸骨无存。
他的衣冠灵柩,是自己亲自护送着,回到岁皇城的。
当他将先帝陛下的遗物交到太后的手中时,他根本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是他不力,非战之罪。
他是大业的千古罪人,让一代明君至此陨落。
全天下,只有他,不能这么荒唐,用一个太医,去亵渎自己追随效死不辞热血的先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好意思,有劳惦记,还活着呢。
第45章
大狩开猎之日, 依照习俗,当由天子一箭射中靶心,刺破靶心上嵌有鹿角的红球作为开场, 寓意年丰物盛。从开国高祖到武帝, 无不是如此。
这也是楚翊挑选费心趁手弓箭的原因,他不想在别人面前丢了天子的尊严。何况,如今台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冼明州。
小皇帝摇摇摆摆地走下高台, 左右内侍递上弓箭。他人小,这弓箭也小, 同大型的弹弓无异, 饶是如此,要拉开它也殊为不易。
楚翊偷偷摸摸地苦练了一个月的箭术,还是做不到百发百中, 只能寄托父皇在天有灵, 保佑他唯一的亲生儿子, 这一回能百步穿杨, 示出风采,别给他丢人。
陛下路过冼明州时轻蔑努嘴,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来到高台上,在靶前一丈之地外站定。
深吸一口气,陛下握住了自己的弓缴, 开弓搭箭, 扣在弦上。
毕竟是陛下第一次参与大狩, 又是第一次在人前展示箭术, 其实所有人对陛下都有一个心理期许, 只要陛下能三次射中靶心, 就算过关了。
楚翊方才还不觉得, 但当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母后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由不得他不紧张。
陛下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在颤抖,不负众望,这一箭在松手后射空了。
由于紧张弓没拉满,导致力量不足,箭出弦以后没有按照定准的方向射向红球,便已成抛物下坠之势,最终,箭头精准地穿过靶架下的空隙,斜斜地落在了泥面。
满场寂静,莫有一语,风拂卷士卒枪尖下细碎的红缨,和兜鍪上柔软的羽毛,发出恍如不可闻的萧瑟声音。
人们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陛下,又觉得箭射空了对于开猎而言多少有点儿不吉利,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太后的凤眸微敛,静静地看着场心手持弓箭,垂着脑袋懊丧又难堪的陛下。
这应是他第一次独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别人看向帝王的目光,不一定永远是崇敬的、震慑的,也会有猜疑与放在心底不说出来的嘲笑,他需要自己挺起胸膛去接纳一切。过了这一关,他将会拥有以往不足的勇气。
因此,太后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没有任何出面替陛下解围的意思。
至于母后的意思,楚翊明明白白了。
母后病了,现在是自己要让母后信任和靠着,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母后来为她解决。小皇帝振奋了一下精神,对一旁孙海吩咐:“取箭给朕。”
孙海连忙佝偻脊背,双手为陛下重新送上一枚羽箭。
陛下携箭于指,再次扬弓。
做好了充足的瞄准的准备,然而,又是一箭落空。
这一箭去势足够,却又失去了准头,脱靶而走,坠落在远处台下的草皮上。
楚翊睖睁地站在原地,一时,手心沁出了滚烫的热汗。
这一次他明显地听到,人潮间,不知道哪个方向,传出了一丝窃窃私语,听不清那些声音议论的是什么,但却犹如铁掌般重重地掴在他的脸蛋上,楚翊闷红了小脸,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若是三次都不中,那就没有必要再试了,他将会是大业立朝以来,第一个在大狩上无法射中红球正常开猎的君主。
只怕这事会传扬出去,一辈子跟在他的年号后边。
楚翊骗不得自己,他产生了退缩的意思,这第三箭,孙海已经准备好了,而他却迟迟不敢去取。
风有些热燥,吹拂着脸上的绒毛,从额头的毛孔底下闷出一片湿腻。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陛下,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确定的数,这第三箭,也一定会如之前一样落空。那这个大狩,将会失去一半的意义。
回望去,太后娘娘仍然在御座之上高瞻,凤容威严,连裙边的丝绦都纹丝不动,竟如此镇定坐得住。
楚翊湿漉漉的手心攥住了孙海呈上来的箭镞,这一次,是忐忑万分,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正当他犹犹豫豫,打算不如就此放弃时,身后传来熟悉清沉的嗓音:“陛下。”
他肩膀一耸,扭过脸,只见不知何时,苏太医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越过苏太医高大的身影,瞥见了御座上的母后,她蹙着眉,好像很不高兴的模样,楚翊顿时很沮丧,觉得自己很没用,连一丈的距离都射不中,辜负了母后对自己寄予的厚望。
苏探微来到了陛下的面前,手掌垂落,压在他的肩。
隔了厚重繁复的缎料,小皇帝仍能感觉到那种沉稳、那种炙灼,仿佛渗透了进去径直贴住自己的皮肉,楚翊呆了一呆,耳中落入了一个声音,是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
“陛下忘记,那夜臣对陛下说过的话了么。”
说过的话?
小皇帝一怔,他仔细地回忆起苏探微对自己说过的所有话。
须臾,那些话便重新跃入脑海。
不等他细捋,苏探微已为他重复:“陛下三岁即位,先帝远不及你。请信任自己。”
一股滚烫的涓涓热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起,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缓缓抵入心脏,楚翊在一晌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毅了许多。
“承镞。”
他一声如命令一般的口吻,让楚翊完全忘乎所以,只知照做起来。
前手执弓,后手控弦,第四、第五指紧钩弓弝,又是一次箭已在弦。
冼明州距离最近,虽然,那个作太医装束的生面孔,一直用一种传音入密的语言在教陛下射术,这种声音很难得捕捉,但冼明州仍然听得清楚分明,他不禁好奇地打量过去。
此是何人?
当其时众目睽睽之下,竟不惧怕太后问责,要知道陛下这一箭若再射空,今日便是这个太医要首当其冲,成为背黑锅的最大罪人。
陛下重新拾回了信心。苏太医这句话说得很对,不管他的祖辈、父辈,曾经多么英武,多么圣明,那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从来不曾遇到过自己的困境,不曾如自己一般,在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要登上帝位,他只有六岁,对于他而言,他会尽全力,即使依然失败,那也无法证明什么。
调整好心态之后,陛下瞄准了箭靶上的红球。
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耳畔又响起了一道指引的声音:“向右。”
楚翊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调整,往右偏了一点儿。
“就在这里。”
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于是他充满了信心,后手松弦,箭镞擦过拇指上的玉扳指,笔直地破空而去。
“砰”的一声,万众瞩目之下,小皇帝一箭射中了红球,那只挂有鹿角的红色彩球在羽箭的破坏下炸裂开来,声音震耳欲聋。
大狩,真正开猎了!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仍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如此轻易,他真的做到了!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校场上千万的军队,一起跪地,发出山呼雷鸣般的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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