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如前世,亦似今生。眼下,他就像身在一尾注定会沉没的小舟,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有比那一箭更致命的理由。
感受到姜锦别开了视线,目露惆怅,裴临顿了顿,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再开口时却已是云淡风轻。
他说道:“此番押运粮草,事关重大,不知明早姜娘子可有空闲,与我相商?”
姜锦回过神来,却没再看他,只静静道:“公事,自然有空。”
若是私事,便是没空了?
好在还有公事。裴临轻笑一声,道:“好。明早卯时,不见不散。”
尚未至芙蕖饱绽的时节,夜色下更是没什么好看的,姜锦却像在专心赏景,始终定定地望着湖心。
她的声音冰冷:“不必太早,裴公子今日下晌才回来,一路辛苦,明早休息好了再起来吧,我会在这里等候。”
细微的风吹过,漫无边际的碧色泛起涟漪,晃得姜锦有些出神,再回头时,身侧已经无人,只有那个纤瘦的婢子还在不远处躬身候着她。
姜锦没听见裴临是如何回答的,她稍加思索,招了招手,把那婢子唤了过来。
姜锦问她:“方才那郎君走前,你可听见他说了什么?”
细眉细眼的婢女答道:“奴婢离得远,听不真切,只听到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这一次,不必你等’。”
不必你等……
明知他说的意思,只是明日不用她等,他会在卯时准时来到。可不知为何,姜锦还是一阵恍惚。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遗憾。
她怎么会觉得,他可能会有和她同样的际遇呢?
她心有遗憾,而凌霄更是满怀不甘,所以上苍恩典,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裴临又有什么遗憾?他的一生鲜衣怒马,佳人罗绮、宝马香车,世人艳羡的权力全都有了,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婢女说完,许久没听到姜锦开口答复,怯怯抬头,见她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再一眨眼,却都消失不见了。
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姜锦抽了抽鼻子,旋即抬起纤密的眼睫,朝婢子道:“走吧,送我回去,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她收回了飘渺的目光,可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一路绵延。
回屋之后,简单洗漱过后,想着明早还有得忙,姜锦压下所有的心思,躺在榻上准备歇下。
只可惜,她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姜锦的意识游离在半空中,视角有些奇怪。
她看见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阖。
裴临跪坐在她的身侧,攥着她冰凉的手腕,轻轻贴在自己的额头。
恍然间,姜锦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到的,是前世她死后的场景。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个很缺德的番外想写(小声)
——
? 第40章
床上女子恹恹的病容, 姜锦曾经无数次在镜中见过。
她卧得过于安详,胸口没有起伏,唇上没有血色, 被裴临捧着的指尖白得像冷玉。
梦终究是梦, 眼前耳边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薄纱, 朦朦胧胧, 看不清眼前人轮廓的细节。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锦总觉得,灰败的气息正顺着那冷玉似的指尖, 一路绵延到了裴临身上。
他身上满是颓唐的色彩,下颌微收,眼帘低垂,一点也不见平素昂扬向上志得意满的情态,叫姜锦忍不住去分辨他到底是怎么了。
帐中的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或者说,自她死后, 所有的时间流转都丧失了原本的意义。裴临只握着她的手, 用干裂的唇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指节。
怀念亡妻本该是让人动容的画面,可惜, 被怀念着的姜锦看了却只想笑。
在她生前,他有那么多个日夜可以来见她。她给过他很多机会, 只要他肯, 纵然他们回不到从前, 她最后或许也可以走得开心一点。
怎么她死透了,他反倒有功夫来陪她了?
仿佛曾经牵绊他的那些事情, 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
姜锦有些厌倦这样的场景。
可紧接着, 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喘, 自房中唯一的活人喉间逸出。
姜锦一怔,旋即便见裴临松开了被他捂热了的那双手,紧抿薄唇,脊背起伏,就像被忽然拉动的陈旧风箱,发出陈朽破败的轰鸣。
他一贯身强体健,哪怕急行军奔马整夜,哪怕被利箭射中腰腹,也从未流露过如此虚弱的情态。
姜锦觉得这个梦实在是荒谬,微微蹙眉,她刚低下头,便被突然蜿蜒的红刺痛了眼底。
是血。
深得怕人的红褐色洇开在鸳鸯着锦的被面上,大团大团,好似开败了的朱槿花。
姜锦一愣,刚要断定这是一场噩梦,低垂的眼眸却蓦然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裴临像是隐隐感受到了什么,他抬起手,拭去唇角的暗红,缓缓直起颓败的颈项,看向了屋内空置的一角。
梦里梦外,眼神交汇的瞬间,姜锦骤然惊醒。
睁眼时正在床帷之中,她几乎是颤着手去摸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沉稳有力的心跳之后,才卸下那一瞬间的惊惶,长舒了一口气。
姜锦坐起身,撩开床帐往外看,见天光已然大亮,没再拖延,果断起来了。
直到坐定在镜边梳理自己时,她仍有些怔忪。
仿佛那刺目的红还在眼前,并未消散。
好在她看清了镜中的自己,确信自己不在梦中。
——惺忪的睡眼莹润的唇,因为睡相不甚优雅而蓬乱的发丝,还有脸颊一侧被枕上绣花压出来的印痕。
姜锦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复又舒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那抹挥之不去的红,和裴临最后的眼神,却还是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而梦是最不需要因果条理的。
她素来少梦、躺下沾枕头就着,重生后,这还是头回梦到前世。
姜锦拿着把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自己的发梢,心道,这人可真不禁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错,但这也实在过于灵验了,晚间不过多想起他那么一小会儿,当晚他就要来她梦里和她纠缠不清楚。
姜锦其实是没理也硬三分的性子,何况她越想越觉得裴临可恶,最后没忍住,悄悄啐了他一口。
她还记得约了人卯时相见,是以也没多纠结梦里种种,收拾齐整后,拿上那把离开云州时、裴临所赠的长剑救出去了。
天光明媚,姜锦狠狠地深吸一气。
活着的感觉始终是很好的。
前世到最后那般困顿,全靠药吊着,毒性压制不住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凌霄一眼都不敢不盯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像她之前那样想要自我了结。
然而姜锦始终没有。
她确实有一段日子,很害怕镜中的自己。
丰润的脸颊变得瘦削,原本光泽的发尾也卷曲发黄。姜锦不在意污损容颜,但是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度命人砸烂了所有的铜镜。
浑过下去其实也未必是坏事,但是姜锦其实很快就从自欺欺人里挣扎起来,因为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永远无法避开真实的自己。
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小舟上,她也可以选择活得开心一点,都在船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在被水淹没之前,去摘一捧莲子来吃。
光可鉴人的铜镜又被置办了回来,反正花的是裴临的钱,这是他活该的。
姜锦开始重新认真地打量镜中人病歪歪的模样。
她还没死,总有能做的事情。见不得风,就猫在屋子里看闲书,吃不得辣,那就在清淡的锅子里多涮两片肉。
她学会了与这样的自己相处,也不再避讳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所以再想起前世的这些经历,姜锦虽然有些怅惘,但是却并没有多么伤怀。
因缘际会是谁都左右不了的,面对命数,她自认为她做得还不错,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遗憾。
所以,那个有关前世、模糊不清又充斥着血腥气的梦境,很快便被姜锦抛到了脑后。
徐徐的风迎面吹来,平静的水面被擦出一圈圈皴纹,姜锦心情很好,步子也迈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
昨夜的荷塘边,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裴临换掉了那身绀青的长袍,改而穿了身黑色的连珠纹襕袍,腰系蹀躞带,头配青玉冠,遥遥望去,端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姜锦有些惊讶,她没有来晚,裴临却来得比她还要早。
他确实没让她等。
姜锦微收下颌,朝他道了声好。
裴临像是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施施然侧过身,向姜锦叉手一礼,“姜娘子来得可早。”
良好的教养浸入骨髓,同样是行礼,他也能比旁人多一些行云流水般的气质。
新的开始是忘掉过去最好的手段,新的总能覆盖掉旧的。有梦中所见那个阴沉的裴临相比,姜锦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几乎把年少轻狂四个字写脸上的裴临,忽然就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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