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眉梢微动,他垂下眼帘,把玩着指尖捻着的那个石子儿,道:“这是我母亲的姓氏。我姓裴。和马上要做你义父的裴焕君同姓。”
其实那日姜锦便有所察觉了,她说:“裴公……”
还没说完,裴临便继续道:“裴临。我单名一个临。”
姜锦一愣,既而莞尔道:“我叫姜锦。”
说来也奇怪,明明会掉脑袋的事情都一起做过了,却直到这个时候才交换彼此的名姓。
夜色中,少年少女的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对上姜锦的眼瞳,裴临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了一滑,他说:“说了帮你报仇,总归差了最后一点。”
“这救命之恩,于我还算数。姜锦,若他日那裴刺史要拿你去许姻亲,我可以再帮你一回。”
喜色雀跃在她眉梢,烟花绽亮在她的眼眸,姜锦扭捏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裴临一瞥,随即收回目光,道:“不拒绝就直说。拘谨什么?”
他话音一顿,又道:“他日,你若想和我一起,也是可以的。”
姜锦没明白他的意思,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一起什么?”
裴临抛着被他掌心温度捂热了的石子儿,看也不看,信手一抛,正好击落了房梁上嚎丧似大叫的乌鸦。
他拍了拍手,起身越上了树梢,轻描淡写道:“和我一起,做些黑吃黑的事情。天下这么大,谁说我们就不能分一杯羹呢?”
确认了她不是被迫后,今晚目的已经达成,裴临没再多言,连告别也没有,就这么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还没回过神的姜锦眼前。
而后,在认亲结束、姜锦随裴清妍一起去范阳的路上,尽管那个看起来冷心冷肺、万事不挂心的少年没有再露过面,可是姜锦知道,这一路,他都在。
作者有话说:
啊
第19章
前世,送嫁的车队被横行的山匪冲撞。
那时的姜锦是个实打实的小姑娘,相较于同龄人确实更有胆气,可到底没见识过这样胳膊腿乱飞的场面。
她有天赋,有本事,面对两三个匪徒还可勉强应付,可匪徒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中,她力有不逮,险些就要把小命给交代了。
毕竟,裴清妍才是护卫和家丁们保护的重点,义女不过是个添头,不同的性命权衡之下也有贵贱,这样的情形下,当然无人有暇顾及姜锦。
除了裴临。
他和他的剑杀了进来,带她从乱局中逃脱,拣了条命。
猎猎的风声里,惊魂未定的姜锦伏在冷溪边洗脸,试图清醒过来。
水珠顺着她的鼻尖滴落,姜锦侧着脸抬头,便见裴临持着剑,半蹲在一旁。
剑尖直插地面,他握着剑柄的手泛着脱力后的红,正在微微颤抖。
姜锦有些恍神。
她这才想起来,裴临没比她大上几岁,瞧他的发髻,大概也还没加冠。
也许他是男儿,学得多些有本事些,但看他出身世家,只怕这样的场景,他也未曾经历过。
姜锦忽然松下了心情,她扬眉问裴临:“你怕吗,刚刚。”
裴临沉默。
他不会扯谎,再难的话题也不过是敷衍不答。
姜锦等了很久,都以为裴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忽听见他开口:“怕。”
又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谁不畏死?
“怕还回来救我,”姜锦笑得很灿烂,丝毫看不出方才命悬一线时的紧张,她说:“多谢你。我们两清了。”
其实说起来,他帮她这么几次,早已经够还清了。
少年冷然的眉梢不动,他偏头,看向姜锦,“飞来横祸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辈子。只有自己变强,这样的事情,才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他这话像是说给姜锦,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姜锦听得很认真,随即,她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裴临望进她的眼睛:“我需要帮手,你相信我吗?”
像他这种世家子弟,大多是靠门荫入仕,没本事的混个散官做做,有本事的、或是家世实在耀眼的,才有机会另有建树。
可惜河东裴氏听起来响当当,实则支系甚多。他的父亲裴肃都要对他刀兵相向,想来也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人脉来为他铺路。
被父亲追杀的经历让裴临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哪怕是元松元柏这些他母亲留下的人手,裴临心中也存了疑影,找借口让他们去冀州探查,也是想再验一验他们是否可信。
相比那些与冀州裴家有丝丝缕缕关联的人,反倒是萍水相逢的姜锦更能信任。
姜锦却还记得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她说:“是我该多谢你的信任。不过,裴公子,我还记得我此行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然后道:“裴刺史收我做义女,让我护送裴二小姐出嫁,车队冲散了,我现在得去找到她。”
说罢,姜锦揉了揉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紧的脸颊,在冷风瑟瑟的溪边庄重地向裴临揖礼致谢,随即直起身,沿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那裴小姐身边自有护卫,她也知道没谁真的指望她去护送,但是她还是应了自己的诺言去寻人。
望着姜锦的背影,裴临没有挽留,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之后,姜锦在路上救下了偶遇的凌霄,又与送嫁的车队汇合,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抵达范阳。
抵达范阳之后,姜锦居然又在此地见到了裴临。
——此地山匪横行,范阳节度使张榜招人平匪患。裴临揭榜,借了一百个人,两个月内,范阳境内已无大的山匪割据。打完回来,他手底下的人不减反增,山匪中的可用之人也被他收拢到了麾下。
重逢那天经开春了。
裴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银光甲在烈日下也让人胆寒。
他挑眉看向姜锦,带着脸上的自负与骄傲。
眼睛仿佛在说:瞧,你可以相信我。
——
这一次,到底空长年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盐米,认亲前夜,姜锦倒没有再为明日之事而感到惶惑不安。
只是在这样的节点,她很难不想起上辈子的故事。
说起来,她会心许裴临也并不奇怪。
意气风发的少年憋着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要建立一番大功业,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偏生他就是有这个骄矜的资本。
如此傲气的一个人,却几次三番为她停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姜锦轻叹一声,算作感慨。
其实她很清楚,自始至终,裴临的性格都没有变过,让她心动和后来伤她最深的,本就是同一柄刀刃的正反两面。
今夜没有下雪,天边挂着轮光影朦胧的月亮,姜锦本已经卧下了,又觉得月光晃眼,趿着寝鞋去拉窗帘。
窗外那棵枯树看起来实在寂寞,姜锦抓着帘角的手一顿。
不会再有谁来,她得靠自己。
虽说裴清妍会因山匪袭击、车队冲散,意外被卢宝川所救,有惊无险,反生情愫。可谁又敢担保这一世不会演变成更坏的境地,又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左右他们已有婚约,就算没有这一遭,总归也会在相处中投契的。
姜锦没有被上辈子的经历圈死,她这几日打算提醒裴焕君多派人手送嫁,以保平安。这一回也不会再有什么神兵天降,她最好也能要来几个人在身边,无论是救凌霄、还是保全自己都方便。
姜锦想得入神,没有听到风中细碎的响动。她转身阖上了帘子,将一院子清凌凌的月光关在了窗外。
她没有发觉,檐外,有一道人影静悄悄地停在月下。
直到听见屋内传来姜锦均匀而平顺的呼吸声,把自己活活蹲成了脊兽的裴临才静默无声地飞身一跃,站在了窗外几丈远的地方。
她没有如前世那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病重之后,她甚少这样好睡。在他们同榻共眠的零星几夜里,裴临当然能感受到,枕边人没有睡着,可他问心有愧,不敢拥她入怀。
隔着密不透光的布帘遥遥望了一眼,裴临攥紧了双拳。
好在……上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危险斩灭在摇篮里。
光杀一个裴焕君灭口可远远不够,她的身份始终是隐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辈子的他能查到姜锦的身世,难道一定就没有旁人知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郜国公主一脉有势力尚存,他们就不会放弃利用姜锦,将她裹挟到台前。
所以,他得知道……郜国公主一脉,到底有多少潜藏在暗处的积蓄。
只有引蛇出洞,将这些余孽一网打尽、彻底消灭,她的性命才能够真正得以保全。
裴焕君充其量只算是一个破口。
潇潇月下,清隽的身影没多逗留,在风声中没入了无边的阴翳。
——
许是出于愧疚,这些日子,裴清妍时常来找姜锦。
每回都不空着手来,有时是一些首饰头面,有时是一些布料裙衫。看姜锦喜欢舞刀弄剑,裴清妍甚至还弄来一把漂亮的短匕首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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