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就这样知道了此事,自然是大受刺激,这时顾相又极力阻止燃烛楼修建,陛下便不免猜测他早有了不臣之心,不想让他知道真相,是在图谋什么。燃烛案后,顾相辞官,傅庆年如愿拜相,成了朝堂第一人。”
曲悠政治史研究不多,从前一直不算明白,不过是各朝各代都有的朝堂倾轧,党争,如何能毁灭一个朝代。
如今看来,真是令人万分胆寒。
上位之路铺遍了鲜血,清者自清不过是谎言,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瞬息之间就可以令江山变天。
“我一直以为,是宫中哪处有前朝密辛,或是顺德皇后身侧老仆告知,陛下得知此事,全是意外。”烛火已经燃到了尽头,周檀死死盯着那丁点光亮,眼神一寸一寸冷下去,“但如果,这一开始就是傅庆年的盘算,是他找到了无椽先生之子,让陛下非要推倒真如宫查探,是他一手策划了燃烛一案,不折损一兵一将地扳倒了老师,就连陛下,恐怕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他的手笔。”
他喉咙里挤出了一些自嘲的笑声:“彭越从鄀州将公输煅带入汴都,杜辉从前与傅庆年交好,留了这些信件保命……怪不得傅庆年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彭越,他若取了那些证据面圣,你说陛下会不会想到傅庆年在燃烛一案中的作用呢?”
这样的周檀有些陌生,从前曲悠甚至想象不出来周檀是如何雷厉风行地破了刑部的陈年旧案,让梁鞍见到人便吓成了那个样子。
周檀即使是在最怀疑她、用晏无凭试探她时,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老师来狱中救我出去时,还邀我去扬州小住,说要亲眼看着我做到我拜入他门下时所立的誓言……言犹在此,如何会投河而去,傅庆年做到了这一步,还不甘心,非要他的性命。或许……他杀人灭口,也是为了让我万念俱灰,不能成他的后患。”
曲悠看着周檀抬起手,覆在了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上,那火苗被他的手掌彻底包裹,湮灭在一片黑暗之中。
“长夜漫漫,既然大家都身处黑暗之中……”
“不流血,势必不能天亮。”
*
曲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了灿烂天光穿透窗纸照入室内,想来今日是个艳阳天。
昨日二人秉烛夜谈,在一片黑暗□□坐了良久,她倚着对方的肩膀,说到后来已经神思倦怠。
她还记得周檀伸手穿过她的后背,低沉地询问了一句:“我抱你回去休息可好?”
曲悠迷迷糊糊地说:“不……”
于是对方立刻撤回了手,像是唐突了一般,温柔地涩声劝阻:“这里潮湿阴暗,不能过夜长居。”
然后她就抱住周檀的脖子,小声对他咬耳朵:“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抱我回去,不用询问我。”
然后那静水香气息将她包裹,周檀在静默的秋夜中穿过长廊,抱她回了她所居的芳华轩,印花的杏黄披帛拖在地上,扫起了遗落在地面上的花朵残瓣,为自身染了几分清幽的香气。
他虽未在芳华轩留宿,但韵嬷嬷进门之时,看着曲悠的目光还是带了几分欣慰之情。
二人未曾圆房,旁人不知,韵嬷嬷却心知肚明,这是周檀第一次和曲悠一同在府内同处这么长时间,据河星说,大人是夜半才抱夫人从松风阁出来的。
曲悠正在回忆昨夜情形,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颊侧微红,她穿了刺绣软缎鞋,取过水月手中的瓷碗漱口,顺嘴问道:“夫君去了何处?”
韵嬷嬷笑得更开怀:“大公子早朝去了,尚未归家。”
曲悠一边更衣一边琢磨,昨日聊得太晚,她其实还有一些疑问没来得及解惑,不过周檀既愿意同她说实话,也不急于一时。
如今最重要的是……刘怜兮一案已是圈套,傅庆年指使杜辉费尽心思为周檀挖了个陷阱,只等他一脚踏入,周檀既已知如此,该如何破局?
她本打算换了男装去刑部转一圈,结果尚未出门贺三便来了府中,言辞恭敬地替周檀传话,大概意思是今日休沐,周檀想邀她上街逛逛。
这案子正是水深火热之际,他怎会在这个关口休沐?
周檀寻常下了早朝之后便会去刑部办公,鲜少回府吃早饭,今日若是休沐,想必他也会先去一趟,带些案卷回来。
曲悠一头雾水,便没有更换男装,穿了寻常衣裙,坐马车直奔刑部,车夫勒马停下,不过片刻,周檀便打帘子坐了进来。
他上朝都是骑马,和曲悠一同时才会坐这独驾车轿,其实府中有更加宽敞的马车,只是行走在路上太惹眼,曲悠只有回门和去东门接他时坐过。
车轿之内有些逼仄,周檀侧身坐着,便能挨到她的膝盖,河星水月和贺三在两步之外远远跟着,曲悠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你今日为何会休沐?”
周檀淡淡笑了一笑,语气无奈,却并无旁的情绪:“被陛下呵斥,赋闲几日。”
“嗯?”
周檀简单解释了两句她才知道,早朝时他回了德帝的话,将蓁儿所言之事重复了一遍,直说是杜高峻杀妻栽赃,勾结京都府掩盖罪证。杜辉在朝上与他当庭理论,三司又突然道蓁儿并不能确定口供,双方争执不下。
随后德帝勃然大怒,呵斥双方无用,直言刑部不许再插手,他钦点了典刑寺另外一人并林卫近侍重新查证,周檀被弹劾罗织证据扫除异己,德帝暂且停了他的职,要等本案结果出来之后再行处理。
鸡飞狗跳的早朝。
曲悠听罢了,没有立刻开口去问——周檀既然知道这是傅庆年的圈套,还是装作不知地栽了进去,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在周檀的言语之中,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钦点近臣和近侍,越过三司查案?”曲悠喃喃自语,疑惑道,“此举万不合规矩,难道御史台和谏院没有反对吗?”
“好问题,”周檀已经在刑部换下了官服,白袍映得眉目疏朗,含些赞许,“其实这案子,就算是刘母不顾颜面闹到了皇城大街,陛下也不该如此关注的——先前坠楼一案朝野沸腾,甚至太子亲见,他都没有如此重视过,你以为,是为何?”
作者有话说:
韵嬷嬷:kdl
待会还有一更~
第45章 秉烛游(五) ◇
◎铺子◎
秉烛游(五)
曲悠没吭声, 其实这一招她并不陌生。
大胤过后的几个朝代,尤其是临近近代时,帝王常行此举,选心腹在官制之外组成单独部门, 职权越过文武百官, 只听上令。
东厂和锦衣卫是怎么来的, 宦官为何在其后专权, 中央集权越收越紧,没想到在大胤已然肇始。
换句话说, 德帝关注这个案子,其实也不是要周檀和三司真给他查出一个清白来,他只是想借机进一步收拢权柄。
“宰、执党争至此,陛下怎么仍不放心哪, ”曲悠叹了一句,“顾相在时朝中清明, 谏院还有反驳之能,如今恐怕也不敢了吧?”
“刑律写得不清不楚,谏院和御史台只有谏议之能,君王采不采用, 那自然要另说。”周檀道。
“陛下要人大于法, 此案就是被选中的靶子,”曲悠苦笑了一声,“傅老若没想到这层,为你织了圈套也是无用, 怪不得你如此气定神闲。”
“我入他的局, 他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周檀朝外看了一眼, “如今朝中直谏之人越来越少……”
他说到这里, 突然住了口,转而道:“休沐不易,我们同去柏医官新开的药膳铺子看看罢。”
柏影的药膳铺子并未开在北街——北街上鱼龙混杂,高价药膳并无出路,他先前只苦无钱租赁,如今搭上了只有钱的艾笛声,二人一拍即合,在汴河边上租了个二层小楼。
开业之后曲悠去过一次,这次再去却见店内冷清,芷菱正在堂中算账,见二人进来,连忙抛下账本上来笑道:“曲姐姐来了!”
先前曲悠同周檀关系淡淡,故而她一直开口叫“姐姐”,芷菱朝面无表情的周檀看了一眼,行了个礼:“周大人。”
“嗯。”周檀应了一声。
曲悠连忙问道:“你老板在何处,为何如今店内只你一人?”
不提还好,提起芷菱便愤愤“哼”了一声:“快别提起,柏医官虽然开了店,但做梦都只想当甩手掌柜,最好只进益、不打理,这铺子是我和丁香姐姐一同经营的,我二人于经营一道不算擅长,摸索得艰难,近日还想请艾老板指点一二。柏医官答应请人来,转头又不见踪影,估计又背着药箱子走街串巷替人治病去了。”
她虽抱怨,但并无指责之意,柏影虽极爱钱,但开了铺子之后还是喜欢去替穷苦人看病,此举大善,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只是如今这店面,着实是冷清了一些。
曲悠左右打量了一圈,芷菱陪着转了转,道:“丁香姐姐在楼上翻阅古籍,教招来的小厮誊抄药膳方子,姐姐……夫人可要上去瞧她?”
于是二人便上了楼。
最初柏影想开药膳铺子还是曲悠的建议,周檀伤重未愈时,她请柏影写过不少方子,结果发现这些柏影从书上翻来琢磨过的药膳不仅于养生大大有益,而且味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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