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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恰巧白凤搁茶盅时,一只绿油油的玉镯滑到腕子上来,给月贞瞥见,觉得眼熟。凝眉想一想,同那晚蒋文兴要送给她的那只有些像。
  她慢慢笑道:“嫂子什么时候添了新首饰?”
  白凤楞一下,把腕子看一眼,心悔不该忍不住就戴上的。正转着脑子想该如何说,又听月贞问:“多少银子置办的?给我瞧瞧。”
  白凤料她还不知道蒋文兴有心送她礼的事情,蒋文兴那么个会来事的人,既然托了她,又何必到月贞跟前来说嘴,说了倒有些过分讨好卖乖的嫌疑。
  想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便把袖子撸下来,讪笑道:“不值什么钱,乍一看是翡翠,其实是琉璃假充的。没什么好瞧的。”
  月贞看她的态度,认准了就是那只镯子。可白凤虽然好占便宜,倒不至于去占蒋文兴的便宜,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况蒋文兴如此精明,怎么会叫白凤哄了东西去?
  她想到蒋文兴昨夜的态度,便猜到是蒋文兴故意给了白凤,就是要叫自己欠下他些什么,在两人之间稀里糊涂添上一笔理不清的乱账。
  她也不好拆穿白凤,怕她刨根问底,只得当作不知情,想着眼下不得空,只等回头再问蒋文兴。
  大早起真是一惑未平,一惑又起。月贞心烦意乱,三言两语打发了白凤,领着元崇到了那边宅里去给了疾请安。
  不想月贞在场院中喊了两声,房里并没有人,只得几扇隔扇门大敞着。
  月贞牵着元崇站在门前的石蹬上,看见阳光漫漫撒在那张狭长供案上,落下些尘埃。这间屋子终日是无人的空旷,只有了疾回来时才丝活气。但他一年到头多半是不回来的。她站在门外,带着惆怅的情绪,一时不知进或退。
  正犹豫,倏听背后有人出声,“大嫂是来找我的?”
  她回过头,见了疾在场院中立着,穿一件玉白纱袍。他刚由霜太太屋里请安过来,阳光斜晒在他面上,把两扇浓密的睫毛晒成了金色,睫毛的影一根根投在眼睑底下,像两个牢笼,关住了他眼里一贯的温柔,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沉寂与冷淡。
  私底下他多少日子没管她叫过大嫂了?月贞本来没察觉的,此刻忽然给他一叫,才惊觉这个称呼蓦然有些陌生。
  她无所适从,往石蹬旁边让了他一让,“噢,我是想来问问你,芸二奶奶的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顺道带崇儿来给你请安。”
  其实两椿事情都是借口,她不过是来刺探他忽然转变的态度。
  了疾什么也没说,径直擦身进屋,踅进了罩屏内。月贞望着他的背影,好似受了冷落。元崇已撒开她的手跑进去了,只得她怀着倔强的骄傲态度,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
  隔了半刻,才听见他在屋里说:“大嫂请进来坐。”
  这份生疏简直没头倒脑突如其来,月贞心里有些毛毛的,捉裙进去。
  他从罩屏内出来,将茶碗搁在对着门的桌上,弯起唇角,“大嫂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自己拣凳子坐吧。”
  笑还是那笑,只是那副笑脸比从前起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满是周到与温柔,如今却是疏疏淡淡的。他的眼神更像刚磨好的刀,闪着幽幽冷光,随时要架到月贞脖子上似的。
  她登时有些怕他,手足无措,拂裙坐到椅上去,把个脑袋低着。待他也坐下,她偷么瞥他,见他在那头澹然地理着袖口,气定神闲,庄严肃穆。
  月贞倏然觉得坐在这里像是跪在公堂上一般,如坐针毡。她心里检点着怕是有哪里得罪了他,然而从他昨夜归家检点到眼前,也没发现有个得罪他的地方。
  越思越糊涂,索性不思了,她端起茶呷一口,“芸二奶奶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和缁大爷商议好了么?”
  了疾把胳膊慢条条放在炕桌上,并不看她,“一早就议定了。我方才去给母亲请安,已经对她老人家讲过了。”
  “怎么讲的?”
  “我说我昨夜席上见岫哥有些精神不振,大约近来有一场病灾,要度此劫,需得他母亲亲自在佛前闭关祈祝些日子。”
  月贞也将胳膊搭在案上,稍稍欠身,“那霜太太怎么说?”
  “她让我一会亲自去你们那头告诉姨妈和芸二嫂子一声。这些事情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姨妈会应允的,横竖吃斋念佛的是芸二嫂子。”
  月贞“嘿嘿”笑了两声,“你如今也会编谎了。”
  了疾转过眼来看着她,心里不由得冷笑。要说撒谎,她才是个绝顶高手,凭谁也看不出来她这张天真的面孔背后,尽是些放浪形骸的动作。他透过眼前的这张脸,又依稀看到昨夜的景象。蒋文兴亲了她,而她没有推拒,只是在微笑。
  他夜半辗转在枕上,也曾为她开脱过,想她是身不由己,人家忽然唐突冒犯,她没来得及反应也是有的。可事后那抹微笑也真够得人琢磨半晌的了。
  眼前这笑,便令他感到一阵酸楚与心烦。他也噙着冰冷的笑意,态度散淡地说:“这算得什么谎?”
  他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觉得茶汤涩得难以下咽,就将余下的茶一把泼到门外。
  “唰”一声,把月贞的笑脸浇凉了。她又看他一会,忽然板下脸别正眼去,“有什么话就明讲,犯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了疾鼻梢里哼出一声,“我没什么话好讲。”
  月贞瞪了他一眼,怀着一腔气愤噌地站起来,“那我走了!”
  她牵着元崇走出去,及至那边宅里,在园中一条小径上,不经意的一个扭头,发现了疾就静悄悄地走在后头。
  她知道他是为芸娘来回琴太太的话,又隐隐觉得他是有些情绪要向她表明。可不知什么因由,那股情绪又像是难表的,迂回在一前一后中间,仿佛将他们两个人的脚绊起来。
  她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似乎是俄延着在等他。他却迟迟没赶上,维持着当中的距离。
  又走一阵,太阳业已晒得人头昏脑涨,月贞满心烦闷,狠狠地转过头去,“你到底有没有话说?!”
  了疾站定了一瞬,走了上来,眼睛扫过她,却又是朝前走了。他这沉默里带着芜杂的愤懑,既认为月贞行为不检,又觉得她胆大包天,还有更多的,他觉得是受了她的骗。
  他自己遐暨至琴太太房里,琴太太正预备吃午饭,吩咐冯妈备了份斋饭,叫他陪着吃。等饭摆上来,仍不见月贞跟来。想她是不来了,他又有些悻然无趣。
  琴太太一面招呼他坐到饭桌上,一面看他,“鹤年,怎么脸色不好?可是病了?这个天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夜里千万不要图凉快不盖被,受了风也是要着凉的,尤其是你们山上风凉。你母亲成日就放心不下你,你不在家,她十句话有八句都不离你,你可不要叫我们操心。”
  “姨妈尽管放心,我晓得照管好自己。”借了这个话头,了疾又说起芸娘的事情来,“不过姨妈说得很是,这个天日渐热起来,夜里又凉,最易生病。我昨夜在席上见岫哥就像是有些没精打采,夜里回房,我闲来无事卜了个吉凶,算出岫哥此季里有场病祸。”
  任琴太太这样个无情的人,听见亲孙子有病灾,也急得变了面色,“什么病?!要不要紧?这可如何是好?”
  了疾敛眉道:“我看这场病祸不轻,是什么病哪里能算出来呢?倒有个解祸的法子,就是得劳累芸二嫂子一场。”
  琴太太立时搁下箸儿吩咐冯妈,“去,把芸娘月贞都叫来。”
  冯妈道:“唷,这会估摸着都在吃午饭吧。”
  琴太太急道:“还吃什么午饭?耽误这一顿两顿又饿不死。”
  了疾看她这态度,料准事必成。又担心霖桥那一头,倒是这一日不见他,因问起:“霖二哥呢?自打昨夜席散就不见他,他还是那样忙?”
  “你霖二哥晨起就往南京跑买卖去了,那头有好几个大的茶商等着签契。这一阵正是出茶的时候,忙得他脚不沾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话毕琴太太又问:“不过他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男人在孩子的事情上不细心。岫哥这事,要叫你芸二嫂做些什么?”
  “恐怕得烦劳芸二嫂到庙里居住一阵子,在菩萨跟前抄经祷告,倘或过了夏天岫哥没有发病,芸二嫂子就能搬回家住了。”
  琴太太松了口气,点点头,“这个容易,横竖你嫂子也是成日在家没事做。”
  了疾换了双牙箸替她拣菜,淡淡笑着,“庙里清苦,就怕二嫂住不惯。”
  “住不惯?她自己的亲儿子她不操心谁替她操心?连这点苦头也吃不得,算哪门子做娘的?”
  未几月贞芸娘皆到,这屋里的饭也正吃完。琴太太在榻上坐着,了疾在下首椅上坐着,各自吃茶。
  月贞看了眼了疾,他半垂着眼坐在那里,听见她们进来也未抬眼,还是先前那副不理人的态度。
  她心里虽然攒了十二分的气,这会却有另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吐出来。方才她本来是有理由跟着他一道过来的,可以过来给琴太太请安。她负气走了,回到房里,又是气上添气。
  那生气却是另一层生气,气自己没跟着,丢失了一个与他相处的时机。虽然路只剩下一截,可就是到了琴太太屋里也是不怕的,总能像从前一样,在彼此眼里默契地读出暗语,也算是一场会心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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