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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此时打廊庑底下踅来个丫头,提着个食盒,迎面喊月贞,“贞大奶奶先别急着走,我们太太叫呢。她这会还在床上没起,叫你先在二爷屋里吃早饭,一会到她屋里去,她有话问你。我这里添了两个菜,你且留一留。”
  月贞心道她来得正是时候,笑起来,把永善望一眼,“那麻烦姐姐先领我哥哥回去。”
  那丫头摆了饭便打着灯笼领着永善去了,这屋里剩下二人对坐。
  因为阴天,天亮就变得格外迟缓。屋子里还点着灯,从几扇门里望出去,院中是暗沉沉的一片,彷如一片昏海,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不清晰,只是个黯色的轮廓,那些轮廓在昏天暗地里轻轻摇晃着。
  桌上的灯就如同落进海里的一点光,两个人守着这簇微弱的烛火,像两个潦倒的守财奴。
  谁都没动碗筷,僵持着。
  又经过一夜,了疾心里的火消下去了一些,却有别的情绪冒出头来。此刻他看月贞的目光冷静得吊诡,她整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从前的天真,又远不至放.荡,像是在两者之间摇晃,使她原本单调的韵致变得丰腴起来。
  他想,他的孩子长大了,却不是在他手里长大的,心里不免怀着嫉愤。
  实在也不是个吃饭的气氛,他起身坐到榻上去。刚落座,就听见月贞把牙箸往地上一丢。那牙箸是银镶头的,在地上磕得刺耳而清脆,像是代她发声。
  了疾拿起炕桌上的持珠拨转了两颗,笑说:“你生什么气?”
  “你管我生什么气!”月贞冷眼看着他。蜡炬不明,天色尚昏,罩屏上头还钩挂着帘子,慢慢地兜揽着风,起起落落地挡住一片视线,令两个人都有些面目难辨。
  他仍在轻飘飘地笑着,即便月贞看不清,也猜得到。以为会就此沉默下去,不想忽然听见他问:“你就不怕?”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月贞满心疑惑,“我怕什么?”
  又是一段沉默,他起身往墙下的多宝阁走去,沉闷的声音留在身后,“你生日那夜,你与文表哥在园子里,就不怕看见的人不是我?”
  月贞打了个激灵,面色陡地一变。她追进罩屏里,借着窗户上一片晦暗的光,看见他背着身在墙下翻书,玉色的袍子是夜里的一轮月。
  她冷静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了。”他也冷静地答,扭头看了她一眼,“要是看见的是别人,你此刻恐怕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月贞混混沌沌地想,原来他这几日阴晴不明的是为这桩事。她本以为是在别的哪个地方得罪了他,心里琢磨不定。原来是在这一处。
  她此刻倒倏地理直气壮起来,“这话倒很不错,给谁瞧见都够我担惊受怕的,唯独给你瞧见我不怕的。”
  了疾搁下书,冷着脸色转过来,“为什么?我就那么好说话?”
  月贞噙着一丝笑意,“你鹤二爷嚜,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我这点苟且小事算什么?你什么不能海涵?”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苟且之事。”他两步走过来,有些凛然的气势,逼近了看她。那问题日夜悬心,总算给他问出口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月贞的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心却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为她是心虚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两个人近得脸上上下下地对着,两张嘴巴险些贴在一起。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在她一双眼睛里打转,他自己以为是要在她眼里寻找她说谎的痕迹,可一颗心却在异常地跳动着,不全然是愤怒。
  就是这样没道理,贴得过于近了,争执又不像纯粹的争执,晦淡中若有似无的有些关情关慾的味道。连那蓝得发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迟迟不亮起来,把人困在个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么跑出来。
  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应该的思绪与情.慾。
  月贞很心慌,却是悸动的慌,不是心虚的慌。她仰着脸,目光也在往他眼里钻。手腕在他的手掌里,被他握得有点疼,但那疼使得她更兴.奋了。
  她想自己还真是个霪.妇,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竟还希望他能再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沉寂简直醉人,能听见彼此都有些迷乱的呼吸,虚虚实实地牵缠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齿,可声音却不觉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点余醺,“你怎么不回答?你们都做过什么?”
  “你真要知道?”月贞反问,轻柔而蛊惑。
  他既怕知道,又想知道,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可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里,有一股冲动跳升着。他没说话,又迫近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身上。
  月贞有些难言的激动,一激动便忘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章月贞从不替人守寡,活寡也是不守的。就是要算账,也该是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你此刻是替你那死鬼大哥跟我算账,还是用什么身份跟我算账啊?”
  这一问也就将了疾遽然问得清醒了。他在惝恍中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以什么立场来对她兴师问罪?不明不白的,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他的目光留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晃动两下,松开了她的手腕,悄然退了一步。
  隔得如此近,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难逃对方的眼。月贞的神情也跟着恍然变色,反倒主动贴上去一步,“说啊,你凭什么来跟我算账?说啊,你说啊!”
  了疾说不出话来,有的话说出来又办不到,不过是空头话。说的人是坏,信的人是傻。他自私冲动冷褪下去,人也是越退越远,又退回多宝阁下。
  月贞眼睁睁看着他退回去,方才的一段,仿佛是个倒回的梦。此刻梦又退回了原点。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凄怨的表情,盯着他的轮廓冷着笑了笑,“我就敢说!就是人来问我我也敢说,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跟你日日夜夜在一处,当着菩萨的面我也敢认!不过你不敢!你不敢。”
  她笑着,慢慢就流下泪来,觉得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枉然,什么都是枉费,不论怎么样,他们也走不出这境地。她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是心里憋闷得很,非得讲出来才痛快。
  可讲出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痛快。
  了疾却忽然愿意承认了,不承认也没用,他对她的喜欢经由慾丰腴成了爱。爱有慾兜了底,就沉重了一些,他开了口,声音也是沉重的,“我不敢,是因为我要考虑后果。而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
  月贞对未来是不抱期待的,她只要他此刻爱她,至于以后,她淌着泪说:“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只看眼前!”
  他冷静得让人灰心,“倘或我也只看眼前,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她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心里的感情却是不讲道理的。人倘或都能按道理活着,也就没有那么多碎瓦颓垣的人生了。
  岑寂一阵后,了疾又说:“你给我一点时日,让我打算清楚。”语气是无奈的乞求。
  月贞认真思索了一会,这“一点”是多少?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日,纵容他在俗世与方外摇摆。她没有信心能单凭一己之力将他拽回人海,害怕只是一场空等。
  她摇了摇头,眼泪洒了一地,“我不等。”
  什么是造化弄人?这就是了。他们彼此都不清楚,她爱他,恰是爱他这一身的冷静;他爱她,恰是爱她这一身的叛逆。
  恨的,也恰是彼此这一点。
  月贞像个含冤又无处喊冤的孤魂走出来,精神跌得零零碎碎。天还没亮起来,仍旧雾暗云沉,重重压在人头上。
  “像是要下雨。”
  霜太太如是说,坐在榻上连叹了好几声。扭头看见月贞低着脸坐下边椅上,嵌在浓暗的光线里,那画面简直有几分惨然。她叫月贞来,无非是为问芸娘到庙里为岫哥祈祝的事情,问得清楚了,也不叫她走,似乎是有意叫她陪坐着消遣时间。
  老了的女人的时间是矛盾的,往长了看,还剩下多少?好像每一刻都是弥足珍贵的。可真分成了时时刻刻,又都是琐碎得不值钱的。
  月贞还没老,就已经这么觉得了,所以也愿意坐在这里陪着。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就在阴霾的天色里,企图熬向岁月的终点。
  霜太太毕竟是个爱唠叨的人,受不得这静,忽然又问:“那芸娘去了,霖哥也不在家,他们那屋里谁看着?”
  “有妈妈看着,芸二奶奶不带她那妈妈去,我们太太叫拣个伶俐的丫头去,倘或家里庙里有什么事,也好来往传话。”
  “噢……”霜太太把音调懒懒地拖着,庆幸又熬过去一弹指的时间。
  月贞看她窝在那里,整个人是个庞然的暗影,仿佛会越胀越大,将一切都吞噬进那影里。一个曾风姿绰约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月贞想,大概就是等的。一个女人的岁月,经得住几回等?
  她想起来问:“二老爷只怕到京了吧?”
  一听这话,霜太太抻直了腰身,一张脸在阴冷的光线里浮出来,面带着一种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表情,“谁管他到不到。”然而眼中却牵连着一丝情愫,剪不断,也挽不起,是惘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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