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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了疾向背后抬手,再度将她的手弹下去,“红尘痴缠,六根不净,还如何修行?”
  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贞手背一痛,却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点袈裟。
  然而又没话好讲了。他们不过说过几句话,论亲戚,这头还有亲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着他。
  片刻的寂静里,浓荫里的蝉声一浪一浪地翻涌出来,叫得天昏地暗。
  了疾却不再弹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语重心长,“大嫂,天道机缘,即来则安。你不要怕。”
  月贞被说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在后头亦步亦趋,逞强装样子,“嗨,我倒不怕别的,谁还欺负我不成?只是这家里我谁也不认得,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见人,还不觉得。今天到这里来,猛地一看你们家好多亲戚,非富即贵的。我一个穷丫头,怕往后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丢你们的脸面。”
  了疾放缓了脚步,一颗一颗地拨动着菩提珠,“阡陌万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你过你的,他们过他们的。”
  月贞上前走在他身边,重拾了一点信心,“你们这些做和尚的总把事情说得简单。”
  “简单点好。”
  月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阳光刺眼得紧,衬得他的侧脸温和而肃穆。但他的温和淡得仿佛没有热度的,隔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了疾将她送到月亮门外便驻足。门内有几间空屋子,原本是用来招待逢年过节来的女客的。因为大爷死在屋子里,月贞暂且搬到这里来。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过后事,将那屋子重新装潢过,再叫月贞搬回去住。
  月亮门里头静悄悄的,处处蝉嘶鸟啼,珠嫂子还在厨房帮忙没回来。月贞捉裙上了两个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进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门下,朝有礼地微笑,“多谢大嫂,我不进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脸歇一会,好用午饭。”
  话音甫落,月贞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她臊得红了脸,低头把那不争气的肚皮望一望,“我其实不怎么饿,我一向抗饿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可见哭丧也是个力气活。”
  正说话,却听窸窸窣窣的,有两个丫头担着一个五层大食盒过来,喊了声“鹤二爷”,又对月贞福身行礼,说是给她送午饭来。
  月贞忙道谢,贴着洞门让一让,听见了疾清润的嗓音喊她:“大嫂,快进去吃饭吧。”
  月贞饿得很了,不再与之纠缠,“耽误你吃饭了。”
  他嘴里说不妨碍,然而终归是耽误了。大富人家,哪里会缺一顿斋饭吃。可他们出家人不非时食。
  因为送月贞,了疾错过午饭,便饿了这一天。夜里回到那边府里去,掌上灯,手摄心念做晚课,反省这一天的修行——
  大体上是没有什么有损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时开了个小差,单独为月贞诵祷了一段经文。
  他闭着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怜悯众生,月贞也不过是众生的一员。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不要做众生一员,我要做你心里的独一无二。


第6章 听玉僧(六)
  夜来微雨,小楼细灯。弦月退隐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羞些。
  了疾自从出家,偶然回家来,也从原来富丽的居室里搬了出来,拣了间僻静的屋子住。屋外头就是隔开两宅的院墙,因为近,仍然能听见那头客来客往的寒暄嬉笑。
  这些人爱凑热闹,谁家不论是办红事白事,他们一请便来。有的不用请,也趁着热闹上门打秋风,无非是借口凑在一处玩玩耍耍。不见得有几个人是真心来为死者凭吊。
  所以,月贞的那点扭捏作态并不算什么,多的是人比她惺惺作态。了疾捻动菩提珠,静作如是观。
  倏闻“笃笃”的叩门声,起身去开,是他母亲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提着个三层髹漆大食盒,搁在案上便退到外头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个礼,“这么晚,母亲怎么过来了?外头还下着雨。”
  他母亲人称霜太太,是琴太太的亲姐姐。眉目与琴太太有几分像,也是一双圆眼,却有个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来,年轻时比琴太太美艳几分。
  但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往日的荣光叠着如今的富贵,长成了一身肥肉。尖下巴底下又长了层下巴,眼尾也压出几条皱纹。
  姊妹俩在家时是清清楚楚的姐姐妹妹,嫁到李家,琴太太虽是后头来的填房,嫁的却是大老爷,按理该是大太太。但外头又怕霜太太心里头不舒服,因此不叫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只叫琴太太与霜太太。
  霜太太因为胖,气度上看着也和软,却软得带几分无能的怨气。琴太太身上则更多一些精明干练的劲头。姊妹俩倘或放在一处比,霜太太更像个华而不实的圆肚梅瓶摆在那里。
  她亲自将食盒里的几样清粥小菜端出来,微微躬着腰,贤良慈爱,“我听见说你在那边做完法事没赶上吃午饭,回来我叫厨房里煮了稀饭,都是素斋,你吃些。”
  了疾在背后阖上门,将案上几只精致碟子扫一眼,笑着拖出根梅花凳请她坐,“我不饿,母亲费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敛着埋怨,“人是铁饭是钢,哪有不饿的?未必你真修成了个神仙?那是哄人的话,还不是为那些个没道理的清规戒律。”
  说着,转而一笑,也拽出根杌凳来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给人晓得不就是了?”
  她递上牙箸,了疾却合十闭上了眼。
  劝他不听,霜太太有些怄气,眼泪一眨就滚下来,说话仍旧轻声细语,“真是养个儿子养成了个白眼狼。还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妈不是他亲娘,他活着的时候,还晓得听她的话。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不肯听我一句话。”
  一提到刚没了的大爷,了疾便掀开眼皮,一桩慧目澄明地将她看着。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不过好在他不是多事的人。霜太太脸色霎时有些不自然,闭口不言了,走去将窗户底下的罗汉床摸了摸。
  屋里一应装饰陈列十分简朴。不见任何金银玉器,只得一张古朴八仙桌,墙下立着架多宝阁,满载佛经。
  这张罗汉榻也不见纹饰,髹黑的,铺了层褥垫。来客便搬来炕桌当榻使,休息便铺上被子当床睡。了疾跟前也要不要人侍奉,那褥子还是听见他回来,霜太太使人新换的。
  她仍然觉得薄,坐在炕上掉眼泪,“没道理出家出家,是连家都不要了。你回来住在这里,离我的屋子又远。为娘的想瞧瞧儿子,还要绕得老远的路。”
  了疾将几个碟子装回食盒里,去倒了盅茶端到榻上,“母亲倘或想我,就常到庙里去走走。佛前烧烧香,听听经,心里又清静,对腿脚也好。”
  霜太太一听这话,面色彻底冷透,白得木讷脆弱,“你的意思,叫我常去受受熏陶,也学得你,万事不管诸事不问的?真是没良心,你父亲时时不在家,我都撒手不管了,这么大个家岂不翻了天?亏得有你哥哥帮着打理钱庄上的事,你和你父亲,只晓得在外头做你们的逍遥菩萨。”
  了疾默然不语,只是笑了笑。
  霜太太自己怨一阵,心又一软,下巴朝桌儿上一递,“饭不吃就罢了,这褥子可不行,太单薄了。夜里又下雨,还是冷的。一会叫丫头送一床来,你一定要铺上。听娘的话,好不好?”
  这就算和好了,母子俩谁还跟谁计较不成?了疾答应下来,送她到廊下,嘱咐丫头撑好伞。丫头提着灯笼打着伞,两人双双步入细雨中。
  雨有些打偏,霜太太抬着胳膊像在拭泪,因为长得胖,又活动起来,伞遮不住她,一条手臂露在外头,沾得微凉。
  了疾望一会,及至她彻底没入黑暗。他折身进屋,阖上了门,阴雨尘寰被他行容冷漠地关在外头。
  这雨到进三更才停,灵堂那头的动静也渐渐萎靡。天晚了,宾客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留宿在两边宅子里。
  月贞现住的这几间屋子是招待女眷用的,她住了正屋,便有女客住了东西两边的厢房。丫头引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得月贞不能睡,恰逢口渴,正好起来瀹壶茶吃。
  珠嫂子的针线篮子还搁在炕桌底下,月贞没趣地在里头翻了翻,各色的线梭子,还有条绣了一半的帕子。
  月贞不大通针线上的活计,她娘身子不好,累不得,不得空教她。她在家时一半帮着哥哥炸些果子,余下一半就翻她哥哥的旁学杂书,鬼怪志异。
  在诸如《西厢》之类的杂记戏文上,她零星了解一点男女之情。原来世间男男女女,会结合成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新世界。
  总算轮到她,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
  “你还没睡?”
  是珠嫂子打帘子进来,她原本是在西厢当值,今日客多,腾到月贞房里来与月贞一道睡。见月贞在瀹茶,她去接了手,只在紫砂壶内放了点陈皮和菊花。
  月贞支颐着下巴在榻上调侃,“唷,你们家做的茶叶买卖,连一点茶也不舍得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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